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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孙方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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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雅盗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
    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瞧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了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
    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都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被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了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了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忿忿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赵仲飞前一步,拣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地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赏画,赏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看得泪流满面……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蚊 刑

 

    陈州城四周皆是湖,万余亩,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誉。湖内蒲草丛丛,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虫。傍晚时分,那蚊虫便密匝匝飞出,团团而来,团团而去,云集之处,铺天盖地,“嗡嗡”之声,能传百步之遥。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待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意儿最怕叮,肿得透明,屙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红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7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身肿脸胖,竟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被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叹。

    匪首顿悟,当下就放了贾知县。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泥兴荷花壶

 

    泥兴荷花壶,陈州特产。该壶的外形如同一朵刚绽的荷花,四只盖杯造型似莲蓬,托盘则如一张刚落水面的莲叶。特别是杯和盘不但造型美观,而且自有一种浑如天成的色彩,荷花壶淡紫,莲蓬怀碧青,荷叶托浓绿,让人悦目赏心。

    泥兴茶具用料讲究,制坯很薄。经过窑变,呈现天然色彩,不着色,不上釉,全靠细磨打光。更令人奇的是,用指一弹,“当当”作响,且一壶一音,音长如绵,如琴似弦。壶坯虽薄,但极坚固。薄而固,贵在土质。陈州有种胶土,柔和含刚,做泥人制壶坯,确为稀世好料。用这种壶泡茶,不亚于宜兴的紫砂茶具,同具有独特的良好的透气性能,沏出茶来,茶叶既有茶香,又无熟气,汤色澄清,滋味儿醇正,即使将茶叶留在壶中,夏天隔夜也不发馊,实属茶具中的上品。

    很早的时候,陈州泥兴壶就有官窑和民窑之分,但无论官窑与民窑,真正供奉京城皇宫内的泥兴壶,多是陈氏壶。陈氏壶的开山鼻祖叫陈百万,到了民国年间,陈百万的第十代玄孙陈三关又当了窑主。

    没了朝廷,又逢军阀混战的乱岁月,陈氏壶开始流落民间。只是陈氏壶造价极高,一般人家买不起。能用起真正贡品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这一年,段祺瑞从界首来到了陈州城。

    陈州距皖地只有百十余华里,两方搭界,段祺瑞说来也就来了。段祺瑞和他的部下是化装而来。因为陈州有伏羲陵,段祺瑞正在倒霉时节,他来是求拜人祖的。那一天段祺瑞是富商打扮,去北关朝拜过人祖,又看了陈州七台八景,这时候想起了陈州泥兴茶具。他原来有一套荷花壶,而且那把壶已经用老,壶下满是丘状茶渍,不下茶叶照样有茶色。可惜,有一次与太太动怒,不慎打碎了。那是真正的宫廷用品,是他任江北提督时袁世凯赠送的。袁项城的老家距陈州很近,且又是陈州于家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极喜爱家乡泥兴茶具。段祺瑞家居皖地,与袁项城算半个老乡。袁项城家乡观念重是众所周知的,让他官至参谋总长、国务总理之要职,算是很对得起他。自去年被直系打败之后,他愈发思念袁大总统了。因此,他决定要买一套陈州泥兴荷花壶。

    段祺瑞派人问清了陈三关的家,便带随从直奔陈府。

    陈府位于南门西尚武街的街尾处,一座庭院,三面环水,风景十分秀丽。陈府的高大门楼上悬挂着历代朝廷赠赐的御良,很是威风。

    那时候陈三关已年近古稀,但身板挺硬朗。银白的须眉下藏着一副深邃的眼睛,言谈举止皆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段祺瑞带一班人马走进府门的时候,陈三关正在给壶打光。他见来一富商,且气度超群,知是非凡人物,忙起身迎客。段祺瑞拱手还礼,报了化名,说是慕名而来,专程到陈州欲购一套陈氏泥兴茶具。陈三关让人沏了茶,笑问:“恕我冒昧相问,先生愿出大价吗?”段祺瑞笑答:“若能得一宝壶,鄙人在所不惜!”陈三关见来客爽快,顿然来了兴致,命人抬出几箱茶具,一一打开,对段祺瑞说:“这是一百套上品,我再从中挑出一壶,可丑话先说不为丑,先生要拿出这一百套的钱来!”段祺瑞大度地笑笑,当即命人掏出一托盘钢洋,放在桌子上。陈三关拉过箱子,开始一把接一把的朝外抛壶,一连抛出一百把,从高空落到地上,皆完好无损。段祺瑞惊叹十分怀疑自己原来的那把壶是否真货色。他正在走神,只见那陈三关已把一百把壶同时摆在了案子上,取出一根细铁棍儿,挨个敲击,凡音裂音哑者,当即抛出。最后,陈三关认真挑出21把,个个音质如琴,细细地分出高低音,又按音序排了三排。此时的陈三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只见他如入无人之境,饱吸一口气,双手各持一根细铁棍儿,倏地飞舞开来。铁棍儿如蜻蜓点水,在21把壶上弹跳,美妙的音乐被飞舞的铁棍儿荡开,如泣如诉,似高山流水,似珠玑落盘,惊得段祺瑞张大了嘴巴。细听了,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从未听过如此玄妙的壶音,禁不住心头颤抖。这时候,只听那陈三关突然改了曲牌,奏出了《十面埋伏》,且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如同暴风骤雨。嘶杀声、马奔声、枪击剑砍声响成一片。段祺瑞瞪圆了双目,如临大敌,正御内喊几声,突然曲终音绝,万籁俱寂。在场的人如同刚从血战中杀将出来,个个头上冒着汗水,面色苍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三关已汗透脊背,他郑重地转过身,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跨左一步,亮出了“琴案”。众人再看时,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案上已瓦砾一片,唯有一壶亭亭玉立于瓦砾之中。陈三关绾了衣袖,托了那把壶,用铁棍儿击了一下,音质如初,不嘶不哑。他捧了那壶,呈到段祺瑞面前,说道:“客官,宝壶挑出来了!”

    段祺瑞受宠若惊般抹了抹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那壶,惜惜地抚摸,如视家珍。

    陈三关擦了擦汗水,呷了一口茶说:“客官,你有福气,赶上了军阀混战的好时机!这是我家祖传的挑壶程序。古时候为皇上挑供品,多是用此种套路。你今日正赶上我有雅兴,算是享受了皇上的待遇!”

    段祺瑞一听大喜,满面顿溢红光,忙命人掏出赏钱,送给了陈三关。

    陈三关接过赏钱,又问道:“见客官气度非凡,决非寻常之辈!你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也好让我记准此宝壶的下落?”

    段祺瑞迟疑了一下,笑道:“师傅好眼力!鄙人姓段名祺瑞字艺泉!”

    陈三关一听是段祺瑞,禁不住目瞪口呆,好一时,他才平静下来,施礼道:“段大人真乃是富贵之人!此种宝壶为百里挑一,实属宝中之宝!据我所知,此种壶多有灵性,得此壶者,能救主人一命!”

    “此话怎讲?”段祺瑞不解地问。

    “枪打宝壶,子弹只过一壁!大人若不信,可当面一试!”

    段祺瑞半信半疑,让人把壶放在一个高处,掏出枪来,对准壶身打了一枪。只听子弹头儿在壶内如钢珠跳舞“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发出颤音落在了壶底。众人取壶相看,果真只过一壁!那子弹穿过之处只一个圆眼儿,四周且无一点儿炸纹儿。

    陈三关哈哈大笑。

    段祺瑞万分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捧着宝壶呆呆如痴……

 

    附记: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被奉系军阀及冯玉祥推为北京政府执政。1926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4月又被驱逐下台。1933年2月被蒋介石迎居上海。1935年被任为“国民政府委员”。1936年11月2日在上海病死。据传段祺瑞临死亡时,万物皆抛,怀中只抱那把“陈州泥兴荷花壶”。他望着“弹穿残壶”,像诠译什么,许久许久,才闭了双目。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把残壶殉葬。

           ——详见民国25年11月5日《申报》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女 匪

 

    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豫东一带活跃着一支女匪。队伍里多是穷苦出身的姑娘,而匪首却是位大家闺秀。至于这位小姐是如何沦入匪道的,已无从考究。她们杀富济贫,不骚扰百姓。打舍绑票,也多是有钱人家。 

    女匪绑票不同男匪,她们大多是“文绑”,极少动枪动刀。先派一位精明伶俐的女匪徒,化装一番,潜入富豪之家当女仆,混上半年仨月,看熟了道儿,定下日期,等外围接应一到,便轻而易举地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然后托中人送书一封,好让主家准备钱财。 

    这一年秋天,她们又抱了陈州一富商之家的独生子。那富商是城里的首富,已娶了七房姨太太,方生下这一后嗣。七夫人很有学识,见娇儿被绑,悲痛欲绝,几经思索,便给女匪首写了一封信: 

    我愿意长跪在您面前哀求,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把孩子安全地还给我,免除我的痛苦。我以一个母亲和你同属女性的身份,请你三思你所做的事对我全家造成的伤害。我要回孩子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来换回我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你的条件。

    女匪首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很是欣赏,一时来了兴致,便回信一封:

    我不愿跪在任何人的面前,我也不愿别人跪在我的面前。我只请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把我所需要的东西安全地送给我,免除我的人生之苦。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请你理解你我命运的不同!一哲人说:谁都希望不跟着命运走,到头来,命运却又主宰着那么多人!由于命运之神把我推上了匪道,因而我需要生存和向一切富人报复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保全你的儿子,请你拿出三千大洋来,于本月×日在我随时通知你的地点换回你的儿子!为保险起见,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夫人接到女匪首的信,颇为惊讶!她万没想到女匪首竟也如此知书识礼,文采照人!她产生了见见那才女的心情,当下准备三千大洋,等到匪首的通知,亲自坐船去了城东的芦苇荡里。 

    女匪首并不失约,等观察四下无动静后,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一只小船上。大红斗篷,迎风招展,于碧绿的青纱帐中,犹如一朵硕大的红牡丹,映衬出眉目的秀丽和端庄。七夫人惊愕片刻,才发现那个曾在她府上当过丫环的女匪正逗着她的孩子玩儿,她那颗悬挂的心才落了下来,忙让人亮出大洋,让女匪首过钱。女匪首笑笑,打出一声呼哨,芦苇荡里旋即荡出一叶小舟,上面有女匪二,各佩枪刀,接过大洋过了数,又箭般地驰进芦苇荡的深处,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里。这时候,只见女匪打了一下手势,两船靠拢。那女匪递过孩子,交给夫人。可万没想到,孩子竟不愿找他的生身母亲,又哭又号,紧紧地搂抱住了女匪的肩头。

    夫人惊诧万分,痛心地流下了泪水,对女匪说:“万没想到,你们首先绑走了孩子的灵魂,令我战栗!” 

    女匪首大笑,说:“孩子毕竟是孩子,每一个女人向他施舍母爱,他都将会得到温暖!尊敬的夫人,这些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常言说:生身没有养身重!你想过没有,当你抱走你儿子的时候,我的这位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夫人抬起头,那女匪正在伤心地抹眼泪,好似有着和她同样的悲哀!

    夫人感动了,对女匪首央求:“让这位妹子还回我府当丫环吧?” 

    女匪首望了夫人一眼,说:“由于她已暴露了身份,我认为不太合适!你若想让你的儿子乐乐地回去,夺回那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几日!” 

    七夫人秀眉紧蹙,迟疑片刻,毅然上了匪首的小舟……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神偷  
  

    解放前夕,周口镇有一神偷,号大鹏。他自幼无亲无故,四岁流浪街头,七岁跟师学艺,先用双指从煤火炉中朝外夹煤球,天长日久,练就一副神奇的手,活路做得干净利索,从未失过一次手。那些年,神偷活跃在京广线上,南至广州,北至京都,在“偷界”里颇有些名气。
  民国三十三年,神偷年过古稀,手眼不济,便不再行窃,决定洗手还乡,享几天清福。临回的时候,他特请能工巧匠制作了—块样式奇特的铜牌。铜牌为六角形,中间是“二龙戏珠”的图案,而那“珠”是用精贵的蓝宝石镶嵌的,黑夜里亦能熠熠闪光。他把铜牌先交给他的几个大徒弟,然后让他们拿去让他的徒子徒孙们相认,并规定从今以后认牌不认人,凡属日后见到此牌的弟子,均要孝敬几个。他行窃大半生,徒子徒孙无数,而真正见过这位祖师爷的却寥寥无几,于是那块铜牌便成了他安享晚年的经济基础。他无妻无室,回到周口后在颍河边盖了两间草房,养了条狗,种了些花草,日子倒也活鲜。每逢钱不济时,便取出铜牌挂在胸前,从漯河往南或往北地坐火车走一遭儿,不知不觉,几个口袋里便塞满了钞票。
  这一天,他又外出“要”钱花,没想在漯河上火车时,不小心被挤掉了那块铜牌。这下他可慌了神!因为出来时带钱不多,已到了“囊中羞涩”的地步。加之从漯河到周口还有一百多里路,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了。万般无奈,他准备再行一回窃。他是老手,一眼就可以盯到别人衣兜儿里的钱财。一般人称这种小偷为“两夹儿”,顾名思义,就是用两个手指夹钱包儿。这种偷儿练功之时不但练快,也练准,尤其对中指和食指的练习,更是严格。他们的中指与食指基本相齐,又细又长,且有力,夹钱包儿如钳般结实,只瞬间工夫,钞票便易了主。当然也有黑话。他们称别人的上衣口袋为“天窗”,称裤兜儿为“地道”。神偷先盯住了一个中年人的“天窗”,见里边鼓囊囊,想来货不少。他随那人上车,决定趁下车时再下手。那中年汉子穿着整齐,头戴礼帽,着一身中山装,样子极显庄重。神偷做活从来不小打小闹,他一眼便看出“被钓者”是大鱼。车到许昌,那中年人下车,他也下车,趁人多的时候,他下了手。不想他上了年纪,又久没行窃,动作显得迟缓,手刚拨开“天窗”纽扣儿,一只大手已抓住了他的手。那中年汉子抬头望他一眼,却没高喊,只是不松手,紧紧地卡住他,一直把他拉到没人处才松了。他很尴尬,从没丢过这种人。那汉子看了他一会儿,和气地问:“老大爷,是不是手头紧了?”他面红耳赤,嘴里咕嘟了一下,没吭气。那人笑了笑,从兜儿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说:“这个社会就要变,往后有了好日月,你老可不能再干这个了!”
  神偷无地自容,面如红潮,说声“谢了”便急急钻进了人群里。那中年人又笑了笑,便出了车站。
  神偷并没有走,一直跟踪了那人老远。他一生还未遇到过这种好人,决心要记准他。他把他当成了“无名恩人”。
  解放初期,周口市为周口县,归许昌专署管辖。由于神偷上了年纪,没有安排工作,吃上了养老金,住进了养老院。春节期间,周口县县委书记到养老院给老人们拜年,众人都出门迎接。神偷一看,见来的县委书记正是当年那位中年汉子,一时不知所措,便急匆匆地躲了起来。
  第二天,年过古稀的神偷便失踪了。
  几个月后,那位县委书记接到一个人送来的木箱,打开一看,惊讶万分——内里是一百多根血淋淋的断指!书记莫名其妙,听那送箱人叙说缘由之后,许久许久,才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作者简介

    孙方友(1950—2013),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中国作协会员。1978年开始,孙方友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百花园》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孙方友的代表作有数百篇笔记体小说构成的《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曾荣获《小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飞天奖”、河南省第三届、第五届文艺成果特等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小小说作品入选全国许多重要选本,多篇被译成多种外文。

 

          孙方友·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

 

    可以说整个小说史的存在都是由想象力在支撑。从小说营造的过程来看,无论是写实主义,还是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和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书写的都是过去,作家们在把握自己或他人的过去时,这中间就是有一个再造的过程,这个再造的过程就是形象和场景的重构过程,重构出来的艺术场景和艺术形象对于过去的那个真实模版,可以说已经面目全非了。这就是说,无论多么写实的文学,它的营造的过程都摆脱不掉想象力的浸透。当然,想像力也是分层次的,就像你说的,好的思维能闭合一个文学母题,的确是这样。

    我们可以看出,想象力的问题归结到实处其实就是故事与道的关系。有很多人把故事分为几个层次。我很赞同这种观点。但是他们的这种划分看似很明晰,其实又是含混的,我觉得还是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的“妙悟”来创造一个词汇,叫“故事的含金量”,为最好。

    故事的含金量,其实就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艺术价值、所含带的“象外”。说白了,想象力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小说创作中将事与理的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换句话说,如何用想像力将事和理达到“妙和”?靠的就是故事“象外”的力量。你曾经给小说总结出一个个性特点叫“以事载道”,可以说“以事载道”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庄子的寓言故事,甚至更远。故事作为“道”的载体,便成了一种传统的思维模式,它一直于以感性的方式在传承。小说写的好不好,其实就是看您笔下的故事所蕴含的那个“象外”好不好?大不大?

    可以说,我的想象力是架接在生活的积淀上,也就是说,我属于在生活中悟道的一类人,正是你刚才说的,走的是“从生活——到艺术”的传统思维模式。形而下的生活一直是我的周遭环境,形而上的思考在最初的时候是我的直觉绝对,当我有意思去反观升华当初那些无意得来的“直觉绝对”时,我的想象力是有根的,这个根就是生活本身。从哲学的起源和发展史来看,真正推动哲学发展的哲学家都是从形而下着手的,也就是说都是回归生活,都是从生活中悟道的结果。

    随着时代节奏的加快,笔记体小说也越来越趋于精短化。作为一种文体,新笔记体小说必应承载起中篇、短篇、仍至长篇一样的文化思想内涵。这就是说,篇幅的短小对于“新笔记体小说”创作来说,担负了比其它小说文体更大的难度。它需要一种从语言到故事的高度浓缩,才能达到其它小说门类同等的艺术效果。这就摆在作家面前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就是艺术想象能力。

    如何在小说创作中将艺术想象力与创作意象的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是我多年来创作的努力方向。在故事高度浓缩的基础上寻找理想的细节,利用故事的走向推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的发展和理性的挖掘,是我创作“陈州笔记”的一个基点。但在“小镇人物”的系列中,我却有意淡化了小说的故事性,用一种淡淡的叙述语言来讲家乡小镇上的熟人熟事,但这样并不代表我避开了文学的想象力将作品滑向庸常的经验制复,相反,作品中每一个重要的细节都倾注着我苦思冥想的心血。

    《蚊刑》在我脑海里酝酿了二十多年,《雷老昆》、《打手》都是在我脑海里酝酿几十年的东西……我个人觉得,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从来都是双向度的,它需要用强劲的想象力和成熟的叙事构置出具有双重审美倾向的故事,从而向读者放射一种强大而又丰富的理性力度。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总怀有一种期待,他们的这种期待不单单是对故事本身的期待,更重要的是想迎接一场思想上的震撼。当然思想的震撼是需要绝的题材和绝的细节为依托的!也就是说,小说的震撼力或者说故事所蕴含“外象”,不仅需要绝的题材为依托,更需要绝的细节去推动!

    我记得有一位评论家说过:“小说不死的唯一理由就是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存在细节,塑造别人没有塑造的精神景象……”只有让读者在阅读中永远揣抹不到作者的笔锋走向,读者才会喜欢,只有“理”和“趣”浑然一体,读者才会看得入迷。很多人却将我所说的“翻三番”理论狭义地理解为情节之“翻”,其实我在小说创作中“翻三番”不光是为了让单纯的情节“翻”,情节翻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思想翻腾和飞翔。就你所言的“以事载道”的小说个性来说,事也好,细节也好,在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中出现之初,便有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载道的对象。作为附道的载体,它必须蓄含有足够多的象外,才能达到理和事的浑然,才能让作者的创作意象得到更大化的体现。

    凡是有创作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将单纯的故事和情节置于死地而后生很难,如果后生两次、三次自然更难,如果再将思想镶入其间去“翻三番”,甚至“翻四番”、“翻五番”自然就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也可能我在创作过程中比较喜欢自己给自己设卡子、设“死结”,所以我的小说的营造过程一般都很长,尤其是我比较看重的选材,营造过程多则几十年,少则一两年,因为用细节推动思想爆发是我创作过程尤其注重的地方,没有带着思想和趣味双重审美的绝妙细节,就无法实验你刚才所说的“文小而指大”的效果,可能正是注重,“翻三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我小说创作的一个小特点。

    一个民族一个地域的文明不能只是一个随意可解的符号,更重要的是展示出符号所依托的内容和价值,这样才能使缄默不语的文明或城垣恢复它的体温,才能使人们真正意识到符号背后的独特意义,展示出支撑这个区域存在的人文精神与文化传统,展示出岁月演变进程中渐次形成的区域个性和魅力。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和一个地区的成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身传统和文化的追寻与承袭。但是面对传统文化失利的当下,泊来文化几乎独撑了当下的文化框架,造成了传统的文化断层,而这种断层有可能是终结的危机信号。

    我的故乡淮阳为古陈州,那是一片充满神奇的土地。那里不仅有人祖伏羲的陵墓、伏羲画八卦的八卦台、神农尝五谷的五谷台、龙山文化的遗址平粮台、孔圣人厄于陈蔡的弦歌台,还有曹子建的衣冠冢、包龙图下陈州怒铡四国舅的金龙桥,以及水波荡漾的万亩城湖。除此之外,她还是中国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建都之地!这些地区特有的文化瑰宝,无论是从历史学还是从文化学意义上,都是值得我们长久凝视的。但是随着西方文化的攻入,传统文化早就淡出了青年一代的耳目。他们除了知道有一座象征人类始源的伏羲坟墓之外,并不知道我们的这块土地上曾有过的其它辉煌,甚至连承载文化记忆的民间传说也早在他们这一代中间消失了。

    我从小就浸淫在这种古文化的环境中,不自觉地吸取着传统文化积淀中的精华,并常常为那些数不尽的民间传说而惊叹不已。步入文学创作之后,便开始有意探索这些美丽传说中的神秘色彩,并极力将众多的民间传说和民俗文化融于作品之中,一是以报家乡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二是承担起一个文人应该承担的宣传传统文化一点儿责任。这些年,以发掘历代掌故、民俗、轶闻逸事、志怪传奇为能事:立创意于继承这中,化古朽为神奇,更是我努力之处。

    我会努力把陈州这块神秘的区域保存在我的小说中,关于小镇人物,我还会坚持写下去。

 

                          用传奇书写传奇

                                                 杨晓敏

 

    小小说发展30年来,人才辈出,精品迭现,使一种新文体得以繁荣,也为作者自己赢得了尊严。孙方友算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创作了8卷本《陈州笔记》和6卷本《小镇人物》共计600多篇笔记体小小说,成为中国小小说发展史上一道充满传奇色彩的风景。

    老作家南丁曾记下第一次见孙方友时的印象:“一张黑不溜秋还挺英武的脸膛,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着狡黠的诚实、谦虚与自信掺和在一起的光芒,整个地散发着颍河岸边的泥土气和水草味……”这段话颇能勾勒出方友的风采。

    每一方钟灵毓秀的水土,均会孕育出不同凡响的人物。古时的陈州府,即今天的周口市淮阳县区域,历来人杰地灵,这里除了古迹太昊陵、平粮台和曹植墓等,更因为是戏剧《下陈州》《陈州放粮》的发生地而蜚声海内外。孙方友是极典型的农家子弟,文凭不过初中,凭此起点,写小说自然非易事,但他在四处流浪中,掂一支笔闻鸡起舞,通过在社会底层多年的人生历练,28岁时因发表小说而跳出农门,然后是乡文化站站长,县文联秘书,省级期刊编辑,一直到今天的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如此跳跃式的传奇人生,个中甘苦唯孙方友自知。

    从1978年开始至今,孙方友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小小说和电视剧等方面,共创作计600多万字,卷帙浩繁,规模宏大。论及他的最高创作成就,其笔记体小小说是一座艺术高峰,他被誉为“笔记体小小说之王”:8卷本《陈州笔记》和6卷本《小镇人物》,可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让当年一代清官包拯赈灾放粮之地,在800年后以一种文化形态重放异彩。

    《陈州笔记》偏于叙事,写作背景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小镇人物》重在写人,时间跨度从新中国诞生至今。著名评论家孙荪先生曾经评价道:前者可称乡村社会的“百科全书”,后者则是底层人生的“百姓列传”。根植于多年来对小小说的坚守与参悟,方友精心打造的“陈州笔记”和“小镇人物”两个浩大的系列,不仅亮出了他最为独特的艺术名片——“笔记体小小说”,还用这一删繁就简的文体形式和见微知著的技法,构筑了发生在陈州大地上三个朝代的百年历史。毫无疑问,孙氏笔记体小小说,已成为陈州古地乃至中原的一个文化符号。

    所谓笔记体小小说,以传奇为主色调,传奇的人,传奇的事,传奇的风物,孙方友的传奇自成一家,亦庄亦谐,厚重深邃。在孙方友笔下,颍河水流过的陈州府(这里的陈州已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区域),弥漫着神秘氛围和传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风物人情、历史掌故,纷至沓来,次第涌入笔端。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打造陈州地域性的文学色彩,把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艺术典型请进文学的艺术殿堂。地域性文学艺术的开掘,犹如打一口深井,令后来者无法逾越,只好绕井而过。

    《蚊刑》是一篇小小说精品,也是最能体现孙方友写作特点的作品,给读者带来了奇妙的阅读快感,显示了作者的文字功底和文学素养。1400字不到的篇幅,用了近800字的闲笔来交代陈州的“花脚蚊子”之烈之害,导致火艾供不应求。一方父母官贾知县为搜刮民脂民膏不择手段,将火艾生意垄断,发明了神奇的灭绝人性的蚊刑。被刑者惨痛无比,难逃一劫。这些交代读起来令人如临其境,毫无阻塞干巴之感,收到了阅读奇效。蚊子猖獗——火艾供不应求——贾知县实行垄断,发明蚊刑——被蚊刑者大多一命呜呼——贾知县被土匪蚊刑——安然无恙,这样的故事情节编排,跌宕起伏,枝繁叶茂,既有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又有现代小说的艺术成分,令读者感慨万千,思绪绵绵。可以看得出来,《蚊刑》是一篇经过反复打磨技法娴熟的心血之作,一些细微处的艺术处理颇具匠心,耐人寻味,譬如故事背景的时间是“不知从何代开始”,譬如“贾知县”的“贾”,譬如给贾知县施刑的是土匪而非民众,譬如看似无意提及的包公等俏皮话,使这篇作品常读常新,即使搁置当下,也依然有很强的时代感和认知感。

    孙方友除了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外,还善于吸纳现代小说的诸多因素,比如注重气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画,注重细节的描写。《蚊刑》也有这特点,里面对蚊刑场景的描写可圈可点,动静结合,虚实相间,形象生动,栩栩如生,有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的神韵,作为小小说,写到这等境地,近于天成。四两之所以拨动千斤,靠的不是孔武有力,而是巧劲。试看《蚊刑》的结尾——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寥寥数语,似裂帛之音,揭示了人性深处的劣根性。虽然略显牵强,却在审丑中得出了一个类似荒诞不经的生活悖论。

    《雅盗》或许是作者写得最有文化味儿的一篇。主人公赵仲曾中过秀才,后不得已沦为盗贼。因粗通琴棋书画,便自诩“盗亦有道”。“赵仲说,这叫落盗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比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谈笑自若,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他在行窃之余欣赏一幅名画时,被画中的“落魄”景况所感动,竟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在险境中以聪明才智脱身后竟金盆洗手,以自我救赎的方式开始一种新的人生。生活自食其力之余,常在夜晚读《灞桥风雪图》而“泪流满面”。一个通俗的故事由于被赋予了文化背景,便显出清濯之意。《泥兴荷花壶》同样精彩,写挑壶是行家里手,赏壶是专业术语,击壶却是生活境界支配行动,一气呵成,语言、神态、动作,各臻其妙。

    孙方友的小小说善于出奇制胜,而“奇”的背后,则是人生正道、天理良心。他的传奇小说,扎根于传统文化土壤,而又不囿于传统文化的束缚,能够以现代意识对传统文化进行理性的反思。《女票》《女匪》等一系列作品,都能以时代精神为参照,以纵向的思考途径,以历史发展的目光,发掘出合乎时代进步的人格价值。在创作技法上,孙方友的传奇,吸收了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叙述从容,描写简洁。情节一波三折,尺幅之内高潮迭起,给人以较高的阅读快感。孙方友的传奇小说讲究情节的延伸和突转,着力于一个“奇”字,常常给人以兴奋和惊喜,这就使得他的大部分小说兼具了雅和俗的特质。

    孙方友曾说过写好小小说要有“翻三番”的能耐。这种能连续把读者带入阅读奇效的手法,在他的小小说里比比皆是。比如《神偷》里改邪归正的贼王最后交出来的“一筐手指头”,《女匪》里主人公的“土匪立场”“女性立场”“人性立场”的一层层开掘推进,都成为孙氏写作制胜的法宝。

    当今文坛,写笔记体小小说的作家不多,写得好的更少。冯骥才的市井奇人系列名扬海内外,构成作者文学成就中的皇冠明珠;汪曾祺的笔记体小说,多取材于聊斋故事和乡野风情,语言清丽,淡到极致,读之如饮山泉,无愧乎大手笔;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则关注现代人的生活,题材怪诞,内涵丰富;景田、鹤菁的笔记体小说,偏重于历史人物再造,笔触细腻,行文洒脱,每有新意;孙方友的笔记体小说,八方志异,涉猎范围广,其构思巧妙,一波三折,最讲究结尾艺术。怪不得南丁赞道“显然得益于中国古典笔记小说,有容量,耐咀嚼,极精粹”。

    文学是一道陶冶人之性情的精密工艺。前人说过:“唯有读书,才可以改变人的貌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孙方友的眼睛除了“狡黠与诚实、谦虚与自信”“贼亮贼亮”之外,同时也流露出睿智与责任来。这无疑是长期读书的结果。尽管它时有一丝飘忽一瞬凝神,那不过是按捺不住的躁动与向往,是对未知世界的挑战与思考罢了。

    因为塑造了各个不同时代、各种不同性格命运的数百个传奇人物,孙方友成为当代小小说领域的重要代表性作家之一,他本身也书写出一种人生传奇。2003年,孙方友凭借《神偷》《雅盗》《蚊刑》《霸王别姬》等10篇佳作摘取了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11年在第四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上,他荣获了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某杂志曾刊登了孙方友的一个写作目标:尽力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我对这个目标充满期待和嘉许,尽管孙方友已年过六旬,双鬓染霜,但对于文学创作,对于小小说,他依然是情有独钟。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孙方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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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汪曾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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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捕快张三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媳妇正在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明来暗去,非止一日。街坊邻里,颇有察觉。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纂,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替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翻开被窝,没有什么。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张三说: 
    “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错了。你打吧。” | 
    “打? 你给我去死!” I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擦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得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刀尺”“刀尺”。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喝!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芦,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 
    “咍!回来! 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按: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古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买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双灯
                                                                     
    魏家二小,父母双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舅舅开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顾客不多。糟坊前面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荒荒凉凉,什么也没有,开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楼。楼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楼上。每天太阳落了山,关了大门,就剩下二小一个人了。他倒不觉得闷。有时反反复复想想小时候的事,背两首还记得的千家诗,或是伏在楼窗看南山。南山暗蓝暗蓝的,没有一星灯。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药的,不大有人进去。天边的余光退尽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地出齐了,村里有几声狗叫,二小睡了,连灯都不点。一年一年二小长得像大人了,模样很清秀,因为家寒,还没有说亲。
    一天晚上,二小已经躺下了,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还似不止一个人。不大会,踢踢踏踏,上了楼梯。二小一骨碌坐起来:“谁?”只见两个小丫头挑着双灯,已经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个少年书生,领着一个女郎,到了床跟前,微微一笑。二小惊起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是狐狸精!腾地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低着头,不敢斜视一眼。书生又笑了笑说:“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缘,应该让他与你做伴。”二小看了看书生,一身貂皮绸缎,华丽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裤,自己直觉得寒碜,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鬟,丫鬟留下双灯,他们径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人。
    二小细细看了看女郎,像画上画的仙女,越看越喜欢,只是自己是个卖酒的,浑身酒精气,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仙女呢?想说两句风流一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说:“你是不是念‘子曰’的,怎么这么书呆子气!我手冷,给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怀里。焐了一会,二小问:“还冷吗?”不冷了,我现在身上冷。”二小翻身把她搂了起来。二小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不需要人教的。
    鸡叫了,两个丫鬟来,挑了双灯,把女郎引走了。到楼梯口,女郎回头:
    “我晚上来。”
    “我等你。”
    夜长他们赌猜枚。二小拎了一壶酒,箩里装了一堆豆子:
    “几颗?”
    “三颗!”
    又攥了一把:“几颗?”
    “十一。”
    摊开来:十一颗!
    猜了十次,都猜对了,二小喝了好几杯酒。
    “这样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没个赢的时候,不如我藏你猜,这样你还能赢几把。”
    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太阳将落,二小关了大门,到了后院。看见女郎坐在墙头上,这天她打扮得格外标致,水红衫子,白蝶绢裙,鬓边插了一支珍珠编凤。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把手伸给了二小,墙不高,轻轻一拉,二小就过了墙。
    “你今天来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为什么要走?”
    “缘尽了。”
    “什么叫‘缘’?”
    “缘,就是爱。”
    “……”
    “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
    说着已到村外,那两个小丫鬟挑着双灯等在那里,他们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处,女郎回头:
    “再见了。”
    二小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双灯一会明,一会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这天傍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图,其实并没有什么阁。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陈泥鳅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民国十年、民国二十年都曾在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①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呆一会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撒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赒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了。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去找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这也是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s_地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了一声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①。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年3月-1997年5月,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以短篇小说和散文闻名。被视为京派作家。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著有小说集《邂逅集》,小说《受戒》《大淖记事》,散文集《蒲桥集》,还写了他的父亲(多年父子成兄弟),大部分作品收录在《汪曾祺全集》中。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其散文《端午的鸭蛋》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胡同文化》被编入职业高中课本。

 

                            汪曾祺论小小说

 

    小小说是短篇小说和诗杂交出来的一个新品种,短篇小说散文的成分多一些,小小说则应该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她是短篇小说一个分支,是短篇小说的边缘,短篇小说的素质小小说是应该具备的。而大题材,大形势,大问题,都是小小说不能容纳的,正如一头毛驴不能拉一火车的货物一样。

    引起小小说作者注意的往往是平常人易于忽略的小事,小小说材料往往带有偶然性,邂逅相逢,不期而遇,需储存一段时间,作者才能大致弄清楚这件事的意义,写小说确实需一点禅机。

    小小说不大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可以有一定的哲理

    小小说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

    小小说有一定的朦胧性,朦胧不是手法,而是作者思想就不清楚“此中有真意,欲办欲忘言”

    小小说不需要过多的热情,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是会叫读者厌烦的

    小小说作者最好超然一些,保持客观态度不动声色,有个态度要尽量收敛

    小小说可以对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

    小小说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

    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

    小小说不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

    小小说不能写的很干,很紧,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小小说自成一体

    小小说最好不要有评书气,有相声气,不要用半文不白的轻挑的文体,

    小小说不宜用奇僻险怪的句子,如宋人所说的“恶硬语”,应当有幽默感但不是游戏文字,语言要朴素平易要有韵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小手》的神来之笔

                                                          杨晓敏

 

    小小说能从其他精短文学体裁和民间文化汲取营养,营造抒情氛围和象征意蕴,在尺幅之内反映大千世界本质变化的端倪,体现思辨力量。小小说写作之于名家高手,同样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让我们庆幸的是,一些文坛名家身体力行,写出了一大批堪称经典的小小说作品,让读者明晓了小小说不小,可以以小制胜,从而有了参照范本。

    在热爱小小说的读者中,许行的《立正》、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汪曾祺的《陈小手》是被奉为经典圭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们挺立起小小说文体的脊梁,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与意义。关于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的汪曾祺,有评论家这样说: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是由中篇小说《大淖纪事》、短篇小说《受戒》和小小说《陈小手》来共同奠基的,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完整的汪曾祺。

    作为汪曾祺小小说代表作的《陈小手》是一篇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经典佳作,小小说中塑造的陈小手这个人物形象更是小小说人物画廊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光彩夺目,令无数新老读者倍加青睐。对于小小说的创作,汪曾祺认为小小说应具备三要素:有蜜,即有新意;有刺,即有所讽喻;当然,还要短小精致。《陈小手》堪称汪曾祺贯彻这一创作理论的典范之作。

    在相当长的年月里,妇产科医生是个陌生的字眼,大多数情况下只有老娘或称稳婆的人来给产妇接生。陈小手却偏偏做了一名男性产科医生。因其手小灵巧,柔软细嫩,其接生水平竟是一般老娘也不能比的,尤其擅长治难产,因此名动四方。选择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下笔,便有了小小说三要素之中的“蜜”,即有新意。

    陈小手骑着白马到各处去接生,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看外科的,都瞧不起他,他却从来不在乎这些,有人来求,骑上马就走,人到了,一番忙活,大人孩子双双平安。陈小手不推辞主家奉上的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多少,洗净手,骑上马又走。“陈小手活人多矣”,其实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悬壶济世”。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心地良善、医术高明的陈小手,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一位联军团长太太接生之后,却引来杀身之祸:“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这一枪来得突然却不突兀,一位残暴冷酷的旧军阀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至此,这篇小小说才算完成它完整的讽喻功能。这位团长不仅暴戾,还愚昧,其暴戾令人恨,其愚昧令人叹。而小小说干净利落的结尾处,是大片留白,又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思索余地。在《陈小手》这篇小小说佳作中,作家不仅写活了陈小手这个主要人物,就连团长这个配角的阳奉阴违、出尔反尔的阴暗心理也刻画得异常逼真,让人一番审丑后掩卷不忘。

    汪曾祺说: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这样的“聪明、安静、亲切”在汪曾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陈泥鳅》中那个“好义,也好利”的水手陈泥鳅,可以面对水中的死者尸体与主家斤斤计较,也可以急人所难,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报酬拱手送人,地位虽然卑贱,心地不乏善良高贵;《捕快张三》中的张三在得知妻子曾红杏出墙时,怒不可遏三番两次逼其以死殉节,却又几杯酒下肚,面对花容月貌娇妻的痴情与幡然悔悟,最终在“呔!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的豁达中与妻子和好如初。对作品中的这些小人物,作家不作任何笔墨评价,然而,他对那些人物的爱恨情感又无不流溢在字里行间,于一份不动声色的冷静中,完成对他们的形象塑造。“大德无形,大化无痕”不仅是为人处世的至高境界,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至高境界,自然也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一种境界。读汪曾祺的小小说,常让我们找到这种感觉。

    汪曾祺是一位特别讲究语言艺术的作家,曾就小说语言这个话题留下许多精彩的观点论述。“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现象,任何语言的后面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的积淀”“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

    也正因为有这样高品位的语言追求,在众多的小说作家中,汪曾祺的小说语言显得别具一格,非同凡俗。清丽,文化味儿浓郁,句子长短搭配,错落有致,韵律感极强,读来朗朗上口,而他所选用的字眼词句又都是极普通的、朴素的,在貌似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叙述中,酝酿着极其诱人的审美效应。这样的小小说语言朴素、平易,但韵味无穷,成为后来许多作家推崇、学习的榜样。

    在小小说结构上,汪曾祺虽不注重跌宕起伏、大开大合,但通篇写来,仍是从容不迫,从不显得干、紧、局促。在结尾处总有神来之笔,使作品境界瞬间升华,闪现出摇曳多姿的精气神来。虽不是刻意所为,读罢却令人如嚼橄榄。如《陈小手》中那个团长一枪打死为他婆娘接生的陈小手后,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呢?”《捕快张三》中主人公对红杏出墙已有悔改之意的媳妇说:“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前者写团长草菅人命的狭隘阴毒与封建愚昧,后者写张三的宽容与真性情,都因一句话而情节陡转,人物形象瞬间鲜活无比。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汪曾祺的小小说,在文风与技法上影响了许多后学者。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汪曾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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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冯骥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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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答理。这叫吗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痛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两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绝盗

    

    老城区和租界之间那块地,是天津卫最野的地界。人头极杂,邪事横生。上世纪20年代,这里一处临街小屋,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租房结婚。新床新柜,红壶绿盆,漂漂亮亮装满一屋。大门外两边墙垛子上还贴了一双红喜字。结婚转天一早,小两口就出门做事上班。邻居也不知他们姓什名谁。

    事过三天,小两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东边飞也似来了一辆拉货的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老头子,骨瘦肉紧,皮黑牙黄,小腿肚子赛两个铁球,一望便知是个长年蹬车的车夫。车板上蹲着两个小子,全是十七八岁,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绳。这爷儿仨面色都凶,看似来捉冤家。

    老头子把车直蹬到那新婚小两口的门前,猛一刹车,车上俩小子蹦下来,奔到门前一看,扭头对那老头子说:“爹,人不在家,门还锁着呢!”门板上确是挂着一把大洋锁。

    老头子登时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脑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车大骂起来:“这不孝的禽兽,不管爹娘,跑到这儿造他妈宫殿来了。小二!小三!给我把门砸开!”

    应声,那两个小子抡起板斧,把门锁砸散。门儿大开,一屋子新房的物品全亮在眼前。老头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声大吓人:

    “好啊,没心没肺的东西!从小疼你抱你喂你宠你,把你这白眼狼养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请大夫吃药没钱,你一个子儿不给,弄个小妖精藏到这儿享福来。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着干吗!把屋里东西全给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们大哥,我就砸折你俩的腿!”

    那两个小子七手八脚,把屋里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来,往车上堆。

    邻居们跑出来围观。听这老头子一通骂,才知道那新婚小两口的来历。这种连快死的老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没人出来管。再说那老头子怒火正旺,人像过年放的火炮,一个劲儿往上蹿,谁拦他,他准和谁玩命!

东西搬得差不多了,那两个小子说:“爹,大家伙抬不动,怎么办?”

    老头子一声惊雷落地:“砸!”

    跟手一通乱响,最后玻璃杯子打屋里也扔了出来,这才罢手。老头子依旧怒气难消,吼一句:“明儿见面再说!”便扬长而去。

    门儿大敞开没人管,晾了一整天。邻居们远远站着,没人上前,可谁也没离开。等着那小两口回来有戏看。

    下晌,新婚的小两口打西边有说有笑地回来。到家门口一看,蒙了。过去问邻居,一直站在那里的邻居反而纷纷散开。有位大爷出来说话,显然他对这不尽孝心的年轻人不满,朝新郎说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们来了,是他们干的。你回你爹妈那儿去看看吧!”

    新郎一听,更蒙。忽然禁不住大声叫道:“我哪还有爹呀!我三岁时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只一个姐姐嫁到关外去,哪来的兄弟?”

    “吗?”大爷一惊。可早上的事真真切切,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还是说,“那明明是你爹呀!”

    小两口赶紧去局子报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没找到他们那个“爹”。

    天津卫的盗案千奇百怪,这一桩却数第一。偷盗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盗的损失财物不说,反当了“儿子”,而且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若是忍不住跟人说了,招不来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霉。多损,多辣,多绝——多邪!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泥人张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角的戏剧大观楼,一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种角色,去天庆馆要看人世间的各种角色。这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的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势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五爷。当下,成立城里城外最冲得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未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叫“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全然没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那边议论起他来。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以告人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报”海张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大鞋底下抠下一块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的手还灵巧。海张五那边还在不停地找乐子,泥人张这边肯定把那些话在他手里这团泥土全找回来了。随后手一停,他把这团往桌上“叭”地一戳,起身去柜台结帐。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出门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没回,撑开伞走了。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样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了个身子,打磨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面写着:贱卖海张五。

    估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快乐。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大回

 

    大回姓回,人高马大,手大脚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惯了大回,反倒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专攻垂钓。手里一根竹竿子,就是钓鱼竿;一个使针敲成的钩,就是钓鱼钩;一根纳鞋底子用的上了蜡的细线绳,就是钓鱼线;还有一片鸽子的羽毛拴在线绳上,就是鱼漂。只凭这几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蹲在坑边,顶多七天,能把坑里几千条鱼钓光了。连鱼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里的鱼多杂,他想要哪种就专上哪种鱼;他还能钓完公鱼钓母鱼,一对对地往上钓。他钓的大鱼比他还沉,钓的小鱼比钓鱼钩还小。

    人说钓鱼凭的是运气,他凭的却是能耐。

    钓鲫鱼用的红虫子,又小又细,好赛线头,而且只有一层薄皮儿,里边一兜儿血红的水。要想把钓鱼钩穿进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钩尖一斜,一股红水出来,单剩下一层皮儿了。可人家大回把红虫子全放在嘴里,在腮帮子那里存着。用的时候,手指捏着钓钩,张开嘴把钩往里边一挂,保管把那小红虫漂漂亮亮穿在钩上。就这手活,谁会?

    他无论钓什么都有绝法,比方钓王八。

    钓鱼时钓到王八,都是竿儿弯,线不动,很容易疑惑是钓到了水下边的石块。心里急,一使劲,线断了!大回不急,稳稳绷住。停了会儿,见线一走,认准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

    尤其大王八,被钩住之后,便用两只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线断。每到这时候,大回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铜环,从钓竿的底把套进去,穿过钓竿一松手,铜环便顺着钓鱼线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着劲儿,忽见一个锃亮的东西直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不知是吗,扬起前爪子一挡,这便松开下边的草。嘿,就势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来!

    这招这法,还在哪儿见过?

    天津卫人过年有个风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条活鲤鱼放到河里。为的是行善,求好报。放鱼时,要在鱼的背鳍上拴一根红绳,做个记号。倘若第二年把这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就全招来了。

    可是鲤鱼到处有,拴红绳的鱼无处弄到。鱼要是给钓钩钩过一次,就变得又灵又贼。拴一根红绳的鲤鱼在鱼市上偶尔还能看见,拴两根红绳的鲤鱼看不见,拴三根红绳的连撒网打鱼的也没瞧见过。你想花大价钱买?他会笑着说:“你有本事把河淘干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来。”

    怎么办?找大回。天津卫八大家都是一进腊月,就跟大回订这种三根红绳的鲤鱼了。

    大回站在河边,看好鱼道。鱼道就是鱼在水里常走的路。大回有双神眼,能一眼看到水里。他瞧准鲤鱼常待的地界,把一个面团扔下去。这面团比栗子大,小鱼吃不进嘴,大鱼一口一个。

    但这面团里边决不下钩,纯粹是扔到河里喂鱼,一天扔一个。开头,那贼乎乎的大鱼冒着危险试着吃,一吃没事,第二天再来一个,胆儿便渐渐大起,以后见了面团张嘴就吞。半个月二十天后,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钓钩钩个面团扔下去。错不了——一条拴红绳的大鲤鱼就结结实实绷住了。

    可是这法子最多只能钓到拴两根红绳的鲤鱼。三根红绳的鲤鱼决不上钩。这三根绳的鲤鱼已经被钓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团了。使吗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鱼食!——大回不是把鱼琢磨透了?

    南门外那些水坑,哪个坑里有吗鱼,哪个坑里的鱼大,哪个坑的鱼有多少条,他心里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里的鱼全钓绝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个坑里的鱼钓绝了。钓绝了,他玩吗?

    故而,小鱼不钓,等它长大;母鱼不钓,等它产卵。远近钓者就称他“鱼绝后”——这可不是骂他,是夸他。

    这外号并不好——

    辛亥变革后的第三年,夏至后转一天,大回钓了一天鱼,人困马乏。多半辈子,整天站在坑边河边,风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楼北的聚合成饭庄,吃饱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篓子鱼摇摇晃晃回家。走不动就靠墙睡会儿。他家在北城根,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东西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见他——凑巧这段路的几盏街灯给风吹灭了。这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时,车夫那老家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没觉出来,转天亮才叫人发现,大回给车压成一个片儿了,赛张纸似的贴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却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车上拉的东西,竟然是一车鱼!这事叫人听了一怔一惊,脖子后边冒出凉气来。

    有人说,这事坏就坏在他那个外号上了,“鱼绝后”就是叫“鱼”把他“绝后”了。但也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多了,龙王爷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传到东城里的文人裴文锦——裴五爷那里,人家念书的人说的话就另一个味儿了。人家说:

    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有时我待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摆摊儿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儿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球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在碗里边。

    四周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赞叹之声。

    “你输了吧买块糖吃就行。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到人圈圈后边去,从此我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

    他那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当壮年,精神饱满,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谜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掉的。他给了我许多好奇的快乐呢

    我上中学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街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地变着“小碗扣球”。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花瓣夹在书里面,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人已经大变样子。十年不见,他的模样接近了老汉。他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指头绕着一圈圈皱纹,像快吐尽了丝而缩下去的老蚕……他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只小红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哪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副狼狈的、惶惑的、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次一样——由于我自作聪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个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

    如果他再使一下那个绝招,叫这些不知轻重的孩子们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让他们瞠目结舌多好但他老了,不会再有那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我走进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你们都说错了,球儿在这箱子上呢”

    孩子们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可能的快速把手里的小球塞到碗下边。

    “球在哪儿呢﹖”孩子们问我。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啊怎么样,你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作者简介

  冯骥才(1942~),当代著名作家、书画家、文化学者,抡救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原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从小喜爱美术、文学、音乐和球类活动。著有长篇小说《义和拳》(与李定兴合写)、《神灯前传》,中篇小说集《铺花的歧路》、《啊!》,短篇小说集《雕花烟斗》、《意大利小提琴》,小说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系列报告文学《一百个人的十年》,电影文学剧本《神灯》,文学杂谈集《我心中的文学》,以及《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集》、《冯骥才小说集》、《冯骥才选集》、小小说集《俗世奇人》、《冯骥才小小说》等。部分作品已被译成英、法、德、日、俄等文字在国外出版。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冯骥才谈“小小说不小”

 

    有一次,某报一位编辑约稿时说,如果你太忙,写篇小散文——或者一篇小小说也行。

    我则笑道:最难写是小小说。小小说往往有时间也不一定写得出来。

    问曰:为什么?

    答曰:小小说不是短小说。

    就像一只老鼠不是一头牛的蹄子;一辆独轮车不是汽车的一个轱辘;一支钢琴短曲不是一首交响曲的一个片断。

    它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

    它有非常个性化的规律与方式。比起长中短篇,它更需要小中见大,点石成金,咫尺万里,弦外之音。正像好的中篇缩写成的梗概不会是好短篇那样;好的短篇缩写成的梗概也不会成为好的小小说。

    那么,反过来说,正像好的短篇不能拉长为好的中篇那样,好的小小说也不可能拉长为好的短篇。

    决不能说小小说是最短的短篇。

    小小说是一种“多一个字也不行”的小说。

    一篇小小说,在胎中——酝酿中,就具备小小说自身的特征与血型了。

    它不是来自生活的边边角角,而是生活的核心与深层。它的产生是纷纭的生活在一个点上的爆发。它来自一个深刻的发现,一种非凡的悟性和艺术上的独出心裁。

    它的特征是灵巧和精练;它忌讳的是轻巧和浅显。巧合和意外是它最常用的手段。但成功与失败在这里只是一线之隔,弄不好就成了编造与虚假。由于它与生俱来的“软肋”是篇幅有限,所以,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味无穷。所以,结尾常常是小小说的“眼”。

    小小说是以故事见长的,但小小说不是故事。要想区别于故事,一半还要靠文本与文字上的审美。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可以极力发挥自己,因为艺术的空间都是留给个性的。

    面对着那些艺术性极强的小小说,比如《聊斋》中的名篇或是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我不但说“小小说不小”,还要说:小小说完全可以成为大作品;珍珠虽小,亦是珍宝。

 

    一篇小小说,在胎中——酝酿中,就具备小小说自身的特征与血型了。它不是来自生活的边边角角,而是生活的核心与深层。它的产生是纷繁的生活在一个点上的爆发。它来自一个深刻的发现,一种非凡的悟性和艺术上的独出心裁。它的特征是灵巧和精练;它忌讳的是轻巧和浅显。巧合和意外是它最常用的手段。但成功与失败在这里只是一线之隔,弄不好就成了编造与虚假。由于它与生俱来的“软肋”是篇幅有限,所以,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味无穷。所以,结尾常常是小小说的“眼”。

 

  中国过去从来没有小小说明显的历史,当然从唐宋传奇、从《聊斋》、从鲁迅的小说中可以摘出许多小小说来佐证,但是从来没有把小小说作为一个特殊的概念,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种类和特殊的事业。郑州把小小说作为一个特殊的概念,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种类和特殊的事业,把它经营起来形成一种规模、一种气候,而且还培育着一支庞大的写作队伍,引起整个文坛的注目,使之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新品种。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就是建设当代文化的有责任心的做法。郑州市是小小说的故乡。郑州在小小说方面对中国当代文学史做出了大贡献:郑州的小小说是中国文学的事情。小小说也让郑州名扬天下。

 

    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主要是针对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总之,显示着不同的内涵。二是巧思。不仅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如果谁说长篇小说作者智慧的话,一定是贬意的。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就是读者没想到的结局,把读者放在想象的空间。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这其实是小小说创作的篇幅延伸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汉语方块字的写作,一字多义,在小小说这么短的篇幅中,用字的讲究,也是文体特色的一大体现。

 

                            新文体的倡导与实践

                                                        杨晓敏

 

    2006年夏天,我曾拜见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的风云人物冯骥才先生,谈的依然是小小说。坐落在天津大学一隅的精致现代的“冯骥才艺术馆”,展放着代表冯骥才先生文学艺术成就的文学、绘画作品,这是社会对一位卓越文学艺术家的推崇和尊重。

    冯骥才之于新时期的中国小小说,亦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曾经创办过《口袋小说》(小小说)杂志。作为《小小说选刊》创刊伊始的顾问,数年间,冯骥才先生一直以嘉许的目光给予关注和支持,多次给刊物题词勉励,并且亲自参加郑州举办的小小说活动。在繁忙的写作、绘画间隙,在奔走于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公益事业之余,冯骥才先生曾多次为小小说丛书和选本作序,并断言“小小说不小”,呼吁“请点亮这些星星”。他认为,小小说已经创造出一种文化奇迹,而民间文学生机勃发,正是一个国家民族复兴的文化“基础工程”和“希望工程”,值得大书特书。他说,小小说是以故事见长的,但小小说不是故事。要想区别于故事,一半还要靠文本和文学上的审美,艺术的空间都是留给个性的。小小说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珍珠虽小,亦是珍宝。令我感同身受的是,若干年来,“小小说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业界”的事。所谓的“主流文学队伍”,认为小小说是泛文学类,或者隶属短篇的一种,基本上持不置可否的态度,不认同亦无批评。说小小说是自我封闭也好,是在夹缝中生存也罢,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固守和打磨,经过长期的自发或人为的改造、规范和完善,才长成今天的模样。长期以来,有人称小小说领域是“圈子”,是“江湖”,是“王国”,或许都有其一定的道理,然而无论如何,一种与时代发展同步的新文体,毕竟从发轫到兴盛,扎扎实实地走出了它漫长而独特的“长征”之路。

    冯骥才先生说:“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就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二是巧思。不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的柱子,一个是中篇的柱子,一个是短篇的柱子,一个就是小小说的柱子。”

    笔记体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种,是具有小说性质、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的一种文体。和诗词、书法一样,在民族文化、传统文化中应是国粹。多以人物趣闻轶事、民间故事传说为题材,具有写人粗疏、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特点。起源可以从《山海经》的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鲧禹治水等神话故事,追溯到南朝刘义庆的第一部笔记本体小说集《世说新语》。笔记小说可分为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亚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对虚浮骄矜、虚张声势的名士风度予以针砭。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内容十分广泛,多谈狐、仙、鬼、妖,以此来概括当时的社会关系,反映了17世纪中国的社会面貌。《聊斋志异》成功的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巧妙,堪称古典笔记体小小说的高峰。

    笔记体小说因其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文体优势而备受读者青睐。作为我国新时期文坛的实力派作家,冯骥才的小小说写作为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注入了极大的活力。20多年来,他创作过大量精短的小小说,其中两组十余篇的“市井人物”、“俗世奇人”,把当代笔记体小小说推向极致。

    正如提到小小说文体的倡导者就不能不提到冯骥才一样,提到冯骥才的小小说,就不能不提到《苏七块》及其系列小小说作品。《苏七块》这篇千字长的小小说,其思想性、艺术性、故事性融合得精妙绝伦,是小小说殿堂中难得一遇的经典妙作。民国初年苏大夫苏金伞,因其精湛的正骨拿环技术在天津卫开所行医挂头牌,正是“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答理”。苏大夫因此也得了“苏七块”这个贬损的绰号,病人们都怪他认钱不认人。苏七块不在意人们如何贬他,在面对贫苦三轮车夫满脸痛苦地拖着摔坏的胳膊来找他时,他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在牌桌上玩自己的。倒是与他一起玩牌的另一位华大夫看不下去,悄悄起身出去给三轮车夫塞了七块银元,车夫才得到苏七块的救治。小小说常讲究结尾的意外,苏七块最后把从三轮车夫那里得到的七块银元又还到了它的主人华大夫的手上:“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一个意外的陡转,让苏七块这个人物形象也愈加饱满真实可信,溢满文化意蕴,让人读后经久难忘。

    除了脍炙人口的《苏七块》,此系列的《巧盗》《大回》等也被公认为经典。据作者讲,这是难以为继的一种写法,太过呕心沥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不再轻易续写。冯骥才的现代笔记体小小说作品,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犹如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民俗画,多为广大读者津津乐道,堪称当代小小说名篇,用“言近旨远,大义微言”来形容是毫不过分的。他的系列小小说“市井人物”、“俗世奇人”实属绝品,把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的优势开掘得淋漓尽致。《刷子李》《张大力》《好嘴杨巴》《酒婆》《快手刘》等,具有引人入胜的可读性,往往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

    冯骥才小小说刻画人物非常成功,其笔下人物一半是旧天津的三教九流,一半是当代生活中的人。无论说今道古,皆娓娓道来,纤毫毕现,一人一个性,无脸谱化之形,无概念化之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作者的语言自成风格:平白朴实中流露出真切的生活感受和哲理。其驾驭小小说文字的功力圆融老到,不做作、不卖弄,活灵活现,妙趣盎然。

    冯骥才以写知识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以其文化意义在众多小小说作家中独具光芒。他的笔记体小小说角度新款,手法多变,描写细致,耐人咀嚼,在创作中目标围绕人物来刻画,调动多种艺术种技法,集中笔墨塑造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众多的故事和人物贯串起来构成了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借助这些鲜活的人物和人物间离奇的故事,我们得以透过时代的烟尘,看到一幅幅鲜明生动的社会风俗画面,感受作品所传达出的丰富文化内涵。”

    《捅马蜂窝》是类似于散文的一篇小小说,写的是少小时由于好奇心作祟,被马蜂蜇后就索性将马蜂窝端掉的忏悔心理。这种思考具有普遍意义。马蜂虽有蜇人本能但只是被侵犯时才会孤注一掷,平时,尽管它盘旋于树丫屋檐,嗡嘤结伴,依然不失为一处金色风景。作家在该文结尾时说:“我不由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掩卷思忖,我们在建设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刚刚把“生态文明”摆放在重要议事日程,显然是在付出了惨痛教训之后才有的觉悟。写作者的人格,无不从文章中传导出来。读冯氏的作品,联想到作者夜以继日地为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奔波呼吁,不能不产生出钦佩之情。

    2003年,冯骥才先生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07年5月,在第二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上,冯骥才先生又荣获“小小说事业终身荣誉奖”称号。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冯骥才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林斤澜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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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水井在前院

 

    水井在前院,厨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个大木桶一条扁担,把水抬到厨房水缸里,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虽是老人,抬着水腰板还是挺直着。前院后院住着本家五六房人家,叔公帮大媛家做做粗活,一月也拿点“零用”——不叫做工钱。大媛从小上学,年年升级,到了中学毕业,却闲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学,眼前的家境,母亲算来算去“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职业,一个中学生没有专长,有专长的也还要有门路。母亲想着这个世道真叫艰难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艰难还是尴尬。

    新近有个机会,工商局招考实习生。大家都说是金饭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会,要千里挑一了。母亲叫大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家事墙塌了也不管。

    一条扁担,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岁,身体正当发育,扁担一上肩,轻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亲赶过来了,挥手叫大媛走开,眼看大媛进了屋里,才拾起扁担搭在自己肩头。叔公疑疑心心走慢步、走小步,走不忍走……

    母亲虽才五十,早已发福肥胖。半生操持不上不下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从小没有做过。一是用不着做,再是讲究面子避免做。

    叔公个头不算高,却比母亲高一头。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压到母亲肩上了。母亲在家常穿旧旗袍,开衩只开到小腿。一双“放大”脚——缠过放开,只可“外八字”。衣衫和脚骨都走不开抬重担的步子,全靠扭动身体帮一把,又一身肥肉,顶多绷紧扭也扭不成样子。

    才几步,叔公叫放下,本当说大媛半点也累不着,看看母亲脸色,只要母亲在前他随后,好把木桶上的绳子撸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绳子不叫滑回去。母亲稍微轻松一点了,她早准备好一个笑容挂到脸上,一路遇见本家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听见一声啊呀哟的,不管人家说什么,就自笑自话: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两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一条尺高门槛,平时母亲走到这里,总要斜过身体,让旗袍开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脚横着过去。这回抬着桶,门槛竟是关口,肥肉紧绷更加紧绷,要斜身像扭,要扭身像斜,放大脚一横还没有落地,就往前踉跄,大木桶磕着门槛,叔公赶紧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叔公说:

“下回找两个小桶,我来挑。”

    母亲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电光射过来扫过来,赶紧拾起笑容再挂到脸上,伸手去够桶把儿,像要提它过关。叔公已经两手一抱,不过叔公也老了,佝着腿,像挪坛子似的左摆右晃挪进厨房。

    母亲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钻了出来。大媛悄悄走到母亲身边,拿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母亲喘着,话不成句:

    “你去……你去……功课……功课……”

    “妈妈,让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钝了的脑筋,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要查肩膀头?妈妈,你听了闲话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头,挑担的抬轿的都不要……”

    “有个疤……也要……挑出来……”

    “妈妈,那是考空军,怕飞到高空旧疤裂开来。妈妈,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说不出口,怕不好听。”

    “怕,怕,怕……”

    “怕万一。前清的一句废话,也成了万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

    “你还小,不知道当妈的……”

    “我知道,这就叫母亲!”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木雏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在圆湖村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20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参观。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天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瞅瞅,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划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得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溏屎。”

    “溏?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溏,尖儿白花白花,是白溏。”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划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嘀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的来亨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喧’。”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50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是嘴里咕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喧”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惊树

 

    主家久居北京,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保姆是西北麦积山那边的山里人,约35岁。去年,她的15岁的儿子到北京来探亲。这个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发生许多惊讶自不消说。不过其中一个惊讶,却叫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

    主家心想:比起老北京来,树木少多了。若和人口、楼房、车辆比较,更加不成比例,不是政府也着急了,拆房子、改农田,不惜血本地扩大绿化面积吗?

    这还可说,怎么倒叫山里来的孩子,稀罕起可怜巴巴的几棵树来?岂有此理!

    保姆说,她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年前,他们家守着树林子住。姑娘们进林子搂柴火、采蘑菇、捡松果,都要三五成伙。一怕迷路,二怕野物。从林子里出来,姑娘们都“哈——好自在”,林子里看不见天,踩不着地呀——净烂叶子烂泥呀。

    “腐殖质。”主家点着头说了句字儿话,又说那就不能叫树林,该是森林。主家咬文嚼字的时候,爱跟自个儿点头。

    孩子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儿的话。

    主家想想也猜疑,盘问道:战争时候,没伤着林子?

    伤。边伤边长。

    大跃进、炼钢铁,你们那里不砍树?

    砍,也就个把山头。累,不肯多砍。

    那么就这20年里头,森林全没了?

    孩子忽然冒出来一句:不做墒了。

    主家不大明白“墒”什么的。孩子和保姆这一句那一句地解释:下一夜雨,第二天刨地,下边还是干的,没有“墒”,庄稼长不好。一年两年,雨水也少了,更不做墒了。主家一明白就明白得很,点着头说:恶性循环。

    保姆这才和主家说,孩子实际不是来探亲的,山里荒了想到北京打个小工吃饭,是探活路来的。

    主家叹道:北京不许用童工。

    保姆吞吐,孩子哑巴。主家也头绪纷乱,却又听见保姆没头没脑地叹气:好难过呀!

    出气深沉,出的字儿可就三两个。主家心想:耗尽祖宗产业,连子孙饭也鼓捣了。偏偏在这开放的20年里头?主家忍不住又盘问起来。

    保姆冲口说道:干部的过,干部带的头。主家断言:干部是最具体的现实,农民看干部,天经地义。

    孩子又忽然冒出来一句:30年、50年不变不变的,早说也好些。主家想起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小看这孩子,指的是政策疏漏,也不及时。

    可是都还说不通透森林的灭亡,那得是巨大力量摧毁大自然吧。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战争年代,运动年头,再无法无天也懒得多砍,因为费劲又个人卖不出钱来。这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保姆和孩子都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主家跟自己不住地点头。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敲门》    
   

    退休诗人拉上窗帘脱掉外衣,和晚上睡觉一样的睡、午、觉。刚退休那几天,他和人说起好像兴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觉。”
    后来下午有人敲门,他都好像烦恼了,小声嘟囔。可又高声答应,不让人走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随着活跃起来。
    “谁啊?”大声。
    “我。”
    小声:“我是谁?”大声:“来啦。”小声:“子曰:身体肤发,还有姓名,受之父母……”

    这天做了个梦:盥洗盆子里浸出长头发,头发从水里冒上来,是个脑袋……这在电视里见多不怪了,不过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个长头发脑袋满膛满腔的,够刺激。冒上了脸,冒上了肩膀……原来是表妹。表妹还是少女模样,脸上身上滴滴哒哒,是水珠是泪珠分不清。那眼睛对面视而不见,在天边天外云游,是梦是痴是渺茫……
    敲门。
    诗人惊醒。
    “谁啊?”
    “我。”
    诗人穿衣服,小声嘀咕:我是谁?中国人非不得已,不报自己的名字。外国人一拿起电话不等问,就,这是“死的瘟生”办公室,中国戏曲舞台上“报名而进”的,肯定是下属下辈,要是特别要谁报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难。弄得问都不好问,先绕弯儿问单位。诗人系着扣子,大声:
    “您是哪儿啊?”
    “我。”
    小声:还是“我”。父辈的名字连写也得多一笔少一笔。或是找个同音字顶替叫做避讳。外国人叫爸爸小名,叫爷爷外号,说那叫亲,那叫真。可人家不养老人,孩子养到十八独立。亲吗?真吗?有天伦之乐吗?诗人把根拉链一气儿拉到头,向门外招呼:
    “来啦。”
    中国人不单血亲,连知心朋友,都能有心灵感应……感应,啊,脑子里蓬的出现一座木头小楼,在水池边上。表妹坐在窗里。光线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就是黄昏时节也穿透过来。她父亲锁了楼门,她大哥钉了窗户……
    退休诗人趿拉着鞋,拽开房门,门外一干二净,连个人影也没有。偏偏廊道中间有一摊水迹,盆子般大……诗人盯着水迹看见自己青春年少,趁黄昏爬上池边小楼,对着钉死的窗子,告诉里边千万想得开,来日方长。表妹说放心。若有三长两短,定来告别……当时心都碎了,怎么这些年给忘记了。那么今天来敲门,到底今天告别来了。那么她是从水里走的,是水道。
    中国的感应。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锁门》

 

    这个苗条的老人家不论哪一路算法,都会是老年了。体态的轻盈已成轻飘,孙女儿不时拽着点,仿佛经不起人来人往的气流推搡。老人梳背头,花白头发纹丝不乱贴在脑后。深色衬衫,外罩浅棕条纹坎肩,上下不见星星尘土。一条雪白的麻纱手巾,老像没下过水,一只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潇洒在胸前。随手一拽下来,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谈话时候,掖在手心里,手指摩娑……这一条白手巾,带来风韵犹存。

    孙女儿十来岁,架着黑边眼镜,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样子。孙女牵着奶奶走上台阶,吩咐:

    “慢着,五十年没有见面了,不忙这两步……”

    “一晃工夫。”

    走到退休诗人门前,奶奶退后半步,孙女冲前一步,立刻敲门,一声比一声大。

    里面幽幽地传出来断续声音。

    “老伴,打牌去了,锁门……”声音虚弱下来,像是说“起不来”。声音又挣扎加强,“……别等我起来。”

    奶奶转身走开,走到台阶那里,头重脚轻,坐了下来,孙女赶过来搀一把,开导道:

    “糟老头子瘫了,你还激动什么?看,脸也白了,累不累……”

    奶奶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当?”耸耸娇嫩鼻子,纠正黑边眼镜。

    奶奶自言自语。

    “就和昨天一样,就是这么句话:‘别等我起来’。当时成了名言。”

    “成了弱智。”

    “那是一首叙事诗。那是大敌压境,兵荒马乱。大道边上有棵大树,一个瘫子上身靠在树干上,下身盖着毯子。有钱人拎着包包过来了,瘫子圆睁双眼,毯子下边支起来木头手枪,大喝一声:把包包放下,赶快逃命,趁我没改变主意,别等我起来……后来瘫子拉起来一支游击队。”

    “奶奶,你两眼好精神,哇,好靓哇!”哇,似是进口的口气。

    “别等我起来!乐观,幽默,这就够了,还朝气勃勃。”

    “这是夸诗人了,因为出了诗的范围。得,再过五十年,腿脚总要差些,不一定再来。”

    拉起奶奶,再到诗人门前,使劲敲门。

    里边的声音像游丝,也像苦吟宝塔诗。

    “……我/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老伴去打牌/两脚麻木不仁……”

    孙女正要嚷嚷,发觉奶奶又溜走了。还是坐到台阶那里,斜斜晕在花坛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风,又一扔,盖住半边脸,半边飘落胸口。

    孙女耸耸黑边眼镜,叹出来一口元气,说:

    “够浪漫的。”

    白毛巾微微起伏。

    “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己的门。”

 

                     林斤澜谈小小说·短中之短

 

    小说越写越长,说者自说,写者自写,自有说者和写者都没奈何的缘故在,暂不多言。

    不过又有小小说的兴起。报刊开辟专栏,叫做微型、袖珍、超短、一分钟、一袋烟……一时名目繁多。眼下又有统称小小说的趋势。我看就叫小小说好,这最朴素,因此也最本色。

    河南郑州有个刊物《百花园》,专发小小说。郑州市文联又和河南省作协合作,办了个《小小说选刊》。两本刊物的办刊者不只是发表作品,还搞理论探讨,有系统研究小小说的雄心。他们“悄没声”地松士,施肥,浇灌。据说销路年增。许多刊物下跌,他们上升。这是个什么兆头?

    据说还有个专搞小小说的刊物在浙江金华,我虽是浙人,却没有见过这个刊物,不知“行情”。想来也是很辛苦的事,一个中篇的地盘,得站上二三十个小小说,得下几倍的组织工夫?

    小小说的兴起,也和报纸大量增多有关。现在有多少专业报纸?队伍大点的专业,差不多全有了。凡报纸都要有副刊,凡副刊都要发发文艺作品,篇幅又有限,一两千字的小小说就“正合适”或说是“郑河氏”,郑州之郑,河南之河了。

    有说这都是“外头皮”,内里头是生活节奏快了,时间宝贵了,需要三分钟五分钟的空隙里,亦知首尾的东西。此说想当然,倒不尽然。那么越写越长又怎么说?长篇比短篇集子卖得多又怎么说?看来还是各有需要,正如要一张晚报,也要大部头,不论现在和过去。

    有说是读者的欣赏水平提高了,寻求艺术的精微,“一雕梁一画础”的享受。是吗?我是但愿如此,实无研究。写小说的心里要有读者,如有衣食父母。不过绕世界也是众口难调,公婆多了,更加伺候不周全。做得好百家饭的当是稀世奇才,几百年才出得来一个。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八九十家都上口的,是做一道汤的言情小说。六七十家都交口的,是一模子的侦破小说吧,情节小说吧,图解小说吧。看来做小说的路子,原是有宽有窄有大有小,宽者不可缺,窄者不可无,大者不可独,小者不可单,小小者不可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认可,或可而不重视。

    小小说方兴未艾,已见珍品,惜未多见。它的“理论建树”,我看还要有待来日。眼下,还是短篇小说门中一室,一院,一单元。短篇中的短小者罢了。

    世上短篇名篇,如《孔乙己》、《最后一课》、《万卡》、《变色龙》……论字数,都在当今小小说的范围里头。论文体、结构、手法,都是短篇的典范,没有分家另过的意思。

    过去有的长篇大家,比方说巴尔扎克,他也写点短篇,也长,也好。但和短篇大家的短篇相比,究竟不是当行角色,没有发挥短篇的特长。长、中、短是有文体之分的。

    若论语言,又没有长、中、短的区别。这里说的文体,大致是指结构。

    我们现在写得长了的短篇,或是不讲究文体,或是没有文体观念,或是反对文体这些“框架”。或这或那,都没有或到文体外边去。

    论文体,若是长篇的提要,中篇的缩写,就不好算做短篇。论字数,若短篇大致是几千字的事儿:中者五六千,长者万把上下,短者一二三千,那么就不用单提小小说,没有这个必要。好比30年代,就没有发生另分一支出来的想法。

    现在把短篇写长了,单摆另搁小小说就有必要了。但文体结构,也还是短篇门里的事。现在已经出现的小小说好作品,和过去短篇中短小者比较,实是一家人。

    小小说难道不能有单独的一套“规律”吗?不难道,好道。只是稍等等,有更多的创新再理论。操之过急,便生不妥。

    “最佳结尾”一说就大不妥当。论者以为小小说的结尾,最佳状态是出人意料,看举例指的是欧·亨利式结尾。

    结尾本来是千变万化的事,古人有归纳做渡尾、煞尾的说法,挂一漏万,说不周全。今人又有翻尾一说,意思是翻一番。又有问尾,其意是打个问号,似结非结,非结又是结。都是实践中行之有效的方法,随着时代发展,必有新招时出不穷。小小说为什么要“定格”!又何来最佳“格”!

    欧·亨利式结尾,也是短篇小说中结尾的一式。他在这上头下了苦工夫,常出绝活,在短篇小说的艺术上,立下汗马功劳。不过结尾的出人意料,却是中外诸多大家都用过,都用之生色,如《项链》、《万卡》、《离婚》……当然这些大家没有专用这一招。欧·亨利的集子通读下来,虽不时叫绝,也有单一之嫌。

    结尾来个大出意外,犹如最后出一冷拳,或曰“顶心拳”,打中读者的情结——前边已把感情集结起来。这一拳是征服之拳,到此服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中,有一位没面目焦挺,家传一拳绝技,一再把黑旋风李逵打翻在地。但焦挺就这一拳,因之李逵还是赫赫大英雄,焦挺在忠义堂上的座次,排到靠后边去了。

    欧·亨利是大作家,浑身是文艺。决无比作没面目焦挺的意思。不过是说,招数不可单一,虽绝也不成大气候。

    “最佳结尾”的“最佳”两字,或受“最佳女演员”等等的影响,须知演员导演的“最佳”称号,是年年换人,或届届更换的。不是终身制。体育场上有“绝对冠军”之说,到后来也如“名誉会长”,是光荣,不是真的“绝对”到底。

    美国著名评论家罗伯特·奥佛法斯特认为,小小说应具备三个要素:一、构思新颖奇特;二、情节相对完整;三、结尾出人意料。

    这叫做“三个”的“要素”,我个个纳闷。第三个是结尾,不多说了。第一个是新颖奇特的构思,在非小小说那里,也是“要”的“素”。第二个说情节,那“非情节”小说呢?“散文化”、“诗化”的路子,不“要”求“情节”的“相对完整”。岂不“三缺一”,连麻将也打不成了。

    还有个外国人比作蜜蜂,一、身小嘴尖;二、腰细;三、尾上带刺。这比方俏皮,想想也有意思。不过带刺的蜜蜂,虽以勤劳和组织纪律著称,但也只能是“百昆图”中之一“昆”。

    再如“面中之点”说,说短篇写的是面——横断面,小小说写面中之一点。我看不合实际情况。纵断横断,短篇以横断为长,不错。但也不以纵断为短,因为短篇的纵断,自有自己的纵断法,能和中长篇的断法不一样,就不是短处了。短篇大家鲁迅先生的短篇,横断的过半数,但也到不了三分之二。字数可归小小说的《孔乙己》偏偏是纵断,写了一个人的一生。这一生只以几个“镜头”出现在小酒店里,又是短篇特有的纵断。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是中长篇不大好这么干的路数。但“攻其数点,以及侧面”呢?不乏佳作。“攻其多侧,以见全面”,令人感叹一个短篇的分量,胜过中长篇——这不是没有的事。

    上述诸多挑剔,嫌这嫌那,意非刻薄,倒属宽厚。不过是强调不拘一格,从各条道路,南路北路东路西路攀上高峰。短篇小说的起源,以千年计,这一门艺术的兴盛,也以百年计。已有各“格”的成就摆在那里,各“路”的英雄站在前边。谁想拘也拘不住了。现在从短篇中分出小小说一支来,本来是因为实际需要,但若在短篇艺术中,再画小圈子把小小说圈起来,是多事。特别是小小说刚来兴头,竭力放开来才是助兴,拘束就扫兴了。

    有说小小说是短篇小说的边缘艺术,这话不错。因之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诗情诗意,精练精彩。这都好。笔法如散文诗,这当然是一条路。一个边缘,一个结合,还是短篇门里,又是门里别一室。

也可以设想和散文结合,和笔记结合。

    这个笔记指的是我们传统的一种文体。前边说到“最佳结尾”的时候,说的多半是外国的好手段很值得借鉴,很需要启发。鲁迅先生在本世纪初,就呼唤“别求新声于异邦”。科学发达了,世界变小了,新声更当相通。也更当不忘传统。

    笔记来源悠久,盛行在明清。著作多如牛毛,记一言一行,记奇闻逸事,天文地理,民情风俗,科技医药,宦海市井……无所不有。在写法上,许多和现在的小说没有关系。但里边有小说,短小精悍的小小说。当代的老作家有从这里脱颖而出新声,青年作家也有从这里吸收营养而醒目。但,大家的注意也还不够。

    我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不”——我也来个“三”了。

    一是不端架子。笔记的作者,大有载道君子,言志丈夫,明理仁人。有大事业在做着,写点笔记是消闲,随手拈来,不免把载道、言志、明理的大题目放松了,由着性情,变化文字。恰好此时无多架子。有位前辈说:一端架子,艺术就去掉一半。说的是两者不相容。

    二是不矫情。这是说写法上以白描为主。关于白描,也就是照着鲁迅先生的解说:“白描都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又有位前辈说,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

    三是不作无味言语。本来是由性情顺兴趣的东西,若语言无味,写它做甚。本来就多是机智应对的实录,一语道破片言发噱的传闻,例如孔融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好好先生的“如卿之言,亦大好”。又如“奔马践犬”的“各记其事以较工拙”。都是语言味好,流传千古。

    小小说结构紧凑,结尾出人意料。佳。这是一条路。小小说和诗结合,诗的意境,小说的情节。佳。也是一条路。小小说吸取笔记的营养,散而有极致。佳。又是一条路。佳者还多,永无最佳者才好,不可作茧自缚。

 

林斤澜简介

    林斤澜,著名作家,浙江温州人,1923年6月1日出生于温州百里坊八仙楼口。1962年北京三次召开“林斤澜作品讨论会”,全由老舍先生主持。冰心认为林斤澜“有心作杰”,对林斤澜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林斤澜是文学评论界公认的“短篇小说圣手”,一生主要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主要作品有:剧本集《布谷》,小说集《惹祸》《第一个考验》《山里红》《矮凳桥风情》《草台竹地》《林斤澜小说选》等,文论集《小说说小》《短篇短见》等,散文集《随缘随笔》《立存此照》等,有《林斤澜文集》(5卷)。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白描 气韵 绝句

                                                   杨晓敏

 

    当代文坛大家和有识之士多有对小小说情有独钟者,他们虽属偶尔为之,却多成佳品,在当代文坛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把中国小小说的阅读、研究和珍藏,推向了新的高峰。

    林斤澜是中国格调独特的短篇小说大师,现代文坛以“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来形容他的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深刻、奇崛、诡怪、深妙,让很多评论家也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却又为其深迷,陶醉其中。2007年9月25日,北京作家协会为林斤澜隆重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颁奖词称:“林斤澜先生一生致力于小说的艺术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的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

    在我国当代小说名家中,林斤澜是极力推崇精短写作的人,上世纪80年代就写出了《木雏》《三阿公》《经理》等优秀小小说作品。后来创作的《水井在前院》,还荣获过《小小说选刊》的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他一直倡导小小说创作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像古人写绝句一样留下“20个字”传世才行。与林斤澜的中短篇小说相比,他的小小说作品并不多,却因其独特的风采在小小说殿堂里占有重要之位。

    《木雏》即是一篇让人难忘的经典佳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村人称为“木雏”的知识分子——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即为幼稚。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助教的这位知识分子带着小不了他几岁的学生下乡到村里,捧着一小本认真记录:葱,圆的,蒜,扁的,其木雏模样惹得房东笑,学生不好意思地躲开去。房东家闹鸡瘟,连死数只鸡让房东心疼得不得了,他去问究竟,房东没好气,房东小儿以戏谑语气告诉他如何辨别好鸡病鸡的鸡屎,他连那些也认认真真记到自己的小本儿上。两处细节描写,这位知识分子的“木雏”形象已跃然纸上。时间过去20多年,当年的调皮小儿已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户,当年的知识分子还是“木雏”——他依旧随身携带一小本,随时捕捉记录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信息。当年嘲笑他的人,对他却只有敬重与爱戴,因他研制配出的“长效避瘟散”让自家的养鸡场从来不死鸡。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小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又引人深思: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细细品味林斤澜的作品,那强烈打动我们的,无一不是主人公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楚,是灵魂中不能忘却的伤痕,他以文学精心制作了一代人的生命标本。小小说《木雏》《花痴》《石痴》《胡杨》等作品中,无不笼罩着这种痛楚与伤痕。

    文无定法,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林斤澜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情节讲究诗情诗意;主张和散文结合,笔法如散文诗,松紧有致;和笔记结合,汲取笔记营养,别求新声。对于笔记这种传统文体,林斤澜尤为欣赏推崇,他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一是不端架子,是说写作者不端架子,信手拈来,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以白描为主,以为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三是不作无味言语,语言味好,流传千古。事实上,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林斤澜也正是以此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他的小小说语言简洁、行文洒脱,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出诗一般的意境,显得很有神韵,如经年之陈酿,品后滋味悠长。

    林斤澜的写作手法虽然传统,思想却极具时代性,对现实的诸多思考让人警醒,感慨良多。作为艺术造诣功力深厚的老作家,林斤澜极为重视原始生活素材的激发,讲究端出生活的原汁原味。系列小小说《门》写一对夫妻的情感,四篇穿缀一生,在他的笔下,人物的神态、对话和动作,都呈现出自然生动的状态,更显出传神之处。和他的名噪文坛的中短篇一样,林斤澜的小小说保持了一贯的忧患意识和理性的批判精神,显示出老一代作家应对纷繁的社会变革时的清醒与直面人生的勇气。

    小小说《惊树》即是这样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佳作。一位来自西北的十五岁少年第一次到北京探望做保姆的母亲,面对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产生许多惊讶,其中一条却让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小小说的情节即在主家与保姆母子的对话中慢慢展开。原本被大片森林覆盖的西北,战争时林子受伤,边伤边长;大跃进时大炼钢铁砍树,人嫌累砍个把山头就不砍了,那些树都没受到致命伤害;倒是近二十年时间,森林全没了,“不做墒”了,形成恶性循环,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意在家乡待着,想到北京城里来打工寻生活了。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小说中的保姆和孩子听不明白主家这些话,作家却把这个思考的巨大空间留给了读者。

    因小小说的文体特征所限,一篇小小说不可能承担一个长中篇的分量,“可是小小说的领土,全部,才千把两千过不去三千字。‘攻其一点’是命里注定的事了”。所以,林斤澜认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

    林斤澜是《小小说选刊》创刊伊始的顾问,也是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林斤澜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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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寓言小小说欣赏之王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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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寓言小小说·讲演术

 

    有一个崇尚讲演的国度。每年国王亲自主持讲演比赛,获胜的立即封为知府道台官员,发给住房13间和金发美女一个,做妻做妾,转租转卖,一应不问。

    这样,这个国家的讲演就特别发达。一个个声若洪钟,舌如巧簧,论则高屋建瓴,辩则刺刀见红,颂则日月齐辉,斥则风云变色,哀则惨云愁雾,喜则牛欢蛇舞,气象万千,无所不至其极。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氏曾亲率铁十字军伐入此国,见此国无衣无食,无舟无车,无枪无炮,但有滔滔讲演之声不绝于耳,希魔大惊,下令三军后撤400公里。

    经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考验,此国形象更加别致辉煌,唯国王渐老,体力日衰。一日午饭后,陛下坐在躺椅上读译成该国语言的《文学自由谈》,心旷神怡,不知不觉睡去。醒来后得了中风之症,半身偏瘫,十指麻木。王后正宫便从历届讲演获胜的学子中选出五名最优者,请他们向国王单独发表医疗演说——这个国家的惯例是碰到难题(包括水旱灾、交通事故、传染病等)便请人发表演说,对症下语,常奏奇效。

    第一号演讲者说国王之功德超天盖地,国王之辛劳胜母似父,国王之病实非病,而系上帝恩宠,是上帝请国王小有调息。不久将生龙活虎,二次青春,驰骋沙场,制天下于股掌之中。国王听后甚悦,示意他退到一旁,等待领赏。

    二号前来,痛斥一号佞说,指出狐媚误国,不仅内宫。病为细菌之作用,邪祟之侵袭,陛下元气受损,不可大意。应请柏林外科大夫与峨嵋道士会诊,东西文化冲撞互补,开刀手术捉妖画符,盘尼西林,银针刺耳,志在有为,沉疴方能化险,人神自可共庆。国王听得恳切,前额微汗,不免首肯,挥手令其退下,等待领赏。

    三号系一大头小儿,头戴博士帽,身穿元帅服,背着手走到国王面前,用食指指着国王的鼻子,不屑地说道:“讲演就是放屁!听讲演就是听屁!奖赏讲演者就是奖赏屁篓!依愚高见,干脆把一号二号以及我本人全枪毙!”

    国王听着别致,颇有刺激,小腹咕咕,果然放出一记恶毒瓦斯,便觉清爽了不少。龙心大悦,令此聪慧小儿退下,等待奖赏。

    四号出场,满口鸟语龙吟,犬吠马嘶,虫鸣蛙叫,没有一个字能被国王听懂,国王由疑惑而崇敬,由崇敬而畏惧,由畏惧而五体投地。心想吾国有此仙人怪杰,朕愿足矣,何愁鸟兽不治?令其退下等赏。

    五号出场,头戴钢盔,脸披橡皮,身穿坦克服,出场后一声不吭,一个手势动作没有,俨如死木桩然。国王初则急躁,继而愤怒,欲治其欺君之罪。终而领悟: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不言者,至言也。不言而言,无为而治,匪医而愈,吉兆也乎?令其退下待奖。

    五名讲演家退下,国王犯了犹豫,一号忠直正统,二号直面人生,三号现代意识,四号勇敢开拓,五号深刻玄秘。该奖哪个呢?难分轩轾。奖金为黄金百两,每人发20%即20两可也。住房13间,每人两间剩下三间作练嘴功房亦可说得过去。唯金发美女仅一名,分给谁也摆不平,留下不安定因素。且此国礼义传统,最重居室做爱之伦,给谁好呢?

    急出一身大汗。果然,国王从此病好了。于是朝野同庆,放假三天。到了第四天,陛下举行御前会议,讨论美女归属。众良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或曰令美女自择。或曰否,败坏风俗之多米诺骨牌反应固不可不察也。或曰此女该杀。或曰否,何可出此下策?或曰抓阄,从天意。或曰否,“天”早已下放权力给人间了啊!

    争执不下,请教神州作家河北王氏。王氏笑曰:何不将此疑难移交《口袋小说》杂志读者公决?陛下称善。《口袋小说》创办人天津卫冯君曰:“这不有哏儿了嘛,您老!”

 

              王蒙寓言小小说·刻舟求剑

 

    有一位贵客在江轮的甲板上舞剑“丹凤朝阳”,一个亮相,手一松,把剑落入了江水之中。

    “停船,停船!”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停下船来为我捞剑!我这个剑价值连城!”看看众人漠然的神态,他解释说:“我这个剑出诸干将、莫邪,后来通西域时经过丝绸之路流落到了国外,波斯大帝曾佩戴它出征,奥斯曼帝国宰相曾悬挂它于客厅,英王乔治用重金买下,法王路易第八派了五个刺客去抢夺它……如此这般,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性,出口转内销才落到我的手里。看,这是文物局证明,这是税务局收据,这是工商局的批文……还不快捞!”船长来了,问道:“您老这柄宝剑上了保险了么?”

    客答:“宝剑不是左轮手枪,不存在走火的危险。再说它的价值在于积聚文化心理集体无意识工艺美术观赏保存参观展览,从不曾有过实战的考虑。中东之战中,不论是多国部队还是伊拉克都舍不得用这样贵重的宝剑开打,他们用的飞毛腿爱国者B-2都是博物馆拒绝收购乃至拒绝接受捐赠的东西。你在大英博物馆或者大都会博物馆见过导弹与轰炸机哪怕是盒子枪捷克造吗?古老的宝剑上保险开关这劳什子做甚?”

    船长急得跺脚:“谁说那个开关啦!我说的是insurance,我说的是C.P.I.C.,我说的是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你在那里保了险了没有?”

    贵客咕哝道:“放什么洋屁?我自己的宝剑凭什么要给保险公司交钱?我喝五粮液都没掏过钱!国务院不让宴会上喝白酒,我偏要喝!你到底停不停船?”

    “停船是不可能的。现在船行峡谷,停船是危险的。这里是禁停区。停船违反交通法。停船大家都不高兴。我们的船上还有外宾,还有记者,还有来写文章糟改我们的笔杆子哩!”

    “你什么态度?你对我什么态度?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贵客发了怒。他进一步甩出一张牌:“你们航运公司经理不就是张二胖吗?你们财务处长不就是小余吗?我告诉他们一句话就炒你的鱿鱼,我还是归侨台属一贯道徒呢!”

    船长没有办法,只好思谋对策。便在落剑处的船帮刻上一柄剑的模样,又刻上几行字:“此处有宝剑,捞上赏重金,捞不上也给钱,全凭一片心!”他问贵客:“我们这样做,该行了吗?”

    后来又经过了一个讲价钱的过程。决定:捞上,奖金一万元,剑主出百分之六十,船主出百分之四十。捞不上,每人次奖十五元,船主出百分之六十,剑主出百分之四十。不管谁出钱,都由轮船上的财务科开发票,可以报销。

    许多自作聪明的旅客把船长嘲笑了个够,说他是傻蛋,说他是死脑筋:“刻画刻字有什么用?船行每小时二十五公里,走出这么远了,下去捞个鸟!”

    等到大家笑完了,船长说:“你们才是呆鸟哩!现在给各旅客出个智力测验题:‘为什么你们是呆鸟?’猜对了的今晚喝啤酒按七五折收费!”

    船到站了,一批又一批的潜泳能手在刻舟处跳下求剑。剑没求着,却捞上来各种硬币、易拉罐、罐头瓶子、项链、金银戒指、手镯、防水手表、怀表以及各种沙石、水生动植物等。

    行船了,打捞停止。又一站,又打捞一次。船到终点站,便在终点站打捞。休息保养十二小时以后,船往回开,便又在行进中的每一站打捞。

    历时一年,剑虽然尚未捞上来(总有一天会捞上来的),但是捞上来的物品也算得上是洋洋大观。先是办了展览,后又分别举行了拍卖、寄卖、代售、甩卖活动。得失相较,虽然航运公司与贵客所在单位贴了些钱,不论打捞者、船工船干还是旅客都捞到了一些好处。尤其是培养了一批潜水能手,有的走向全国,有的走向世界领了奖牌,他们一致认为该船是潜泳的摇篮,船长是潜泳之母。他们的事迹,翻译成了六国文字,登载在各大报上。据悉,最近《吉尼斯世界大全》已派干练编辑人员前来采写他们开创的纪录,并准备将他们的故事拍成影片,在“正大综艺”之“世界真奇妙”节目中播放,云云。

 

             王蒙寓言小小说·守株待兔

 

    一位农夫下工的路上看到了一只野兔,便拼命去追赶。追了一段路,只见野兔误撞村口大榕树而倒地,农夫赶紧去捉却未见踪影,于是农夫请教有学问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有学问的人给他讲了守株待兔的故事,农夫觉得很有趣,便对妻子说:“守株待兔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从明天起我就守株待兔了,你每天给我送二至三顿饭就行。晚上,你随意,跟我一起在树下睡觉也可以,守在房里单休息或者另外开辟新场面也行。”说完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到了树下。

    一开始大家笑他是个笨伯,后来便有人说他得了神经病,又有更高明的人纠正说是“精神病”,而不是神经病。村长找他说话,他便向村长汇报了他“待兔”伊始看到的情况:“小张家的和小张打锤,小张家的说是要寻死,围着树围着我跑了十五圈,小张过来追,围着树围着我跑了三圈……”“马老大天不亮就背着一麻袋东西出了村,到岔路口往左拐,沿着大青河上了公路……”“哈哈,李小二媳妇与赵秃子相好,让我『贼』住了。两人树底下亲嘴,啧啧有声……”“赵疯子深更半夜喝醉了酒闹腾,嘴里不干不净……”村长听了,觉得这人倒也有用,纯粹是不花钱的线民、耳目,便指示有关人等,不要打搅,尽量支持他“守株待兔”。

    一年过了,两年过去了,守株待兔者其乐无穷,其它人相安无事,他妻子乘机大搞性解放,倒也新潮得可以。青年人在树下搞一次迪斯科,他也参加跳了跳,他的事迹更是遐迩皆知,并就他的事迹成立了一个研究会,挂靠在社会科学医学联合研究所。

    对这次守株待兔者的事迹的研究大体分为以下几派:

    一、传统文化派:以为守株待兔是传统文化的积淀,是一种传统的符号,符号文化心理、生活习惯、宗教意识、无为哲学、乐天态度、天人合一观念……

    二、精神分析派:认为守株待兔是一种性心理的变态,应该搜集资料,研究他小时候屙屎情况、俄狄浦斯情结、娶妻后夫妻生活情况、做梦情况、失物情况、口误情况……

    三、禅宗外加结构主义派:以为守株待兔是一种“不言之言”“众妙之门”、“另有所指之能指”、“潜语言”、“智力游戏”、“符号创举”、“谓语与宾语的疏离”、“黑箱省略效应”……

    四、行为学派:以为守株待兔是“主体性退化”、“主体亢进──哗众取宠”、“超时模仿意识──伪现代派”、“盲目冒进或盲目无进”、“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待价而沽”、“好逸恶劳”、“以静制动”、“充分发挥了人类行为的极致──等待──的作用”、“慢性自戕”……

    五、社会功利学派……

    六、宗教学暨神学学派……

    七、经济学派……

    八、美学学派……

    九、诗艺学派……

    十、逻辑学派……

    十一、病理学派……

    十二、十三、十四……以至于无穷。

    几年后此人暴毙于树下。树上挂了一个铜牌,讲了此人故事,县旅游局确定此处为重点旅游景地,重点向港、澳、台、海外华人及东洋游客开放云云。

 

            王蒙寓言小小说·鱼目混珠

 

    张老爷买了一批珍珠,见其中一枚颜色暗淡,有砂眼,便把这枚废珠扔进了垃圾箱。

    垃圾箱里有一大批鱼目,正在开会。见一粒废珍珠进了来,哈哈大笑,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队伍!”

废珠怒目而视,说:“看准了,别花了眼,我可不是鱼眼珠子,我是正牌的蚌壳里的珍珠!”

    众鱼目笑得死去活来。鱼目A说:“只听说过鱼目混珠,孰知你小子弄了个珠混鱼目!”鱼目B说:“别摆你那个臭珍珠架子啦!你说你是珍珠,珍珠为什么不躺在主人的首饰盒里,却沦落到这等地方!”鱼目C说:“真正的珍珠可以做首饰、项链、戒指……真正的鱼目都为鱼提供过优质服务,而你,你有什么用场,你说得上来吗?”

    废珠答辩道:“我的用场么?只有我能打败那些珍珠。我就是恨那些得宠的珍珠!它们难道是完美无缺的?珍珠甲根本就不圆,快成了桃形啦!珍珠乙不够火候,它的生成才一个半月!珍珠丙身上有两粒痣,放在放大镜下看得清清楚楚!珍珠丁实际都裂了纹啦!珍珠戊也不是什么好玩艺……”

    说得众鱼目洗耳恭听,五体投地。一个大鱼眼珠说道:“你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我们听得太痛快啦!让我们合作吧!我们吸收你充当我们的旗手,授予你名誉鱼目称号,选举你担任鱼目联合中心的总统,还有各种兼职,随你挑选,让我们和那些欺侮了你又欺侮了我们的坏珍珠们决一雌雄!”

    众鱼目热烈鼓掌,群情激奋。这枚珍珠不再推辞,带领众鱼目闹了起来。

    终于,鱼目引起了重视。张老爷的珍珠被拋到了箱子底。水产公司奉命搜集鱼目,加工装璜,制成特种工艺产品高价出售。水产公司把这一批鱼目小心翼翼地收集了起来。收检时候,看到了这枚废珠,骂道:“什么东西?居然混到鱼目里?”他把它挑出来,重新丢到了垃圾堆里。废珠本来以为众鱼目会替它分辩几句的,没想到,谁也没吱声。

    终于,一个穷苦的捡垃圾的姑娘来到这里,发现了这颗珍珠,把它洗干净,擦亮,珍重地收藏起来。她告诉她的伙伴:“我也有一颗珍珠了!”

    众贫苦的女儿看着这颗珍珠,夸奖珍珠的晶莹与纯净。珍珠惭愧地流出了一滴泪,正好弥补了砂眼。

    后来这颗“含泪珍珠”价值连城。

 

             王蒙寓言小小说·狐假虎威

 

    一树林,有众兽,由众巨兽猛兽轮流做王。这日,狮王告老让贤,众兽推举老虎为王。老虎谦虚了一阵子,无奈身不由己,便只得应承。宣誓就职毕,大吼三声,喝道:“为了防止‘狐假虎威’的历史悲剧重演,为了把我的祖先丢的面子找回来,现约法如下:

    “一、本王出巡时,不带任何随从,亦不准任何野兽跟随,彻底杜绝尔等众兽分享朕的威风的妄想与可能性。

    “二、除原配雌虎外,严禁任何兽(包括虎子虎孙)进入朕洞,彻底杜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妄想与可能性。

    “三、严禁当面奉承,阿谀拍马,马之屁股或许兽兽皆拍,而朕老虎的屁股是绝对摸也摸不得的。

    “以上三章,如有违反者,嚼杀无赦,管叫他血溅十尺,片骨无存。切切此布!”

    众兽震慑觳觫,莫敢仰视。继而掌声雷动,三呼万岁。

    赤银狐叩首泣血,用沙瓤气声不男不女调有节奏地高呼:“保证执行,保证——执行,保——证——执——行——”

    虎挥尾示意,曰:“退下!”

    狐对兔叹道:“等呀等,急呀急,盼呀盼,吾们总算等到了虎王了。怎么样的智慧!怎么样的才华!怎么样的清醒!怎么样的预见!怎么样的超拔!怎么样的气概!怎么样的怎么样!”兔说:“少奉承!注意!”

    狐正色道:“当着他的面吾绝对不说这些,好话说多了没有好处。相反。吾要提醒他,要多看到自己的不足。例如,他的鼻子就没有大象长——可大象就常受吾们族兽的骗。狐假象威——你听说过这个成语吧?象鼻子虽长而嗅觉不灵敏也。而吾们的虎王……唉,当今世界上,除了吾以外,有谁了解它呢?虎王早就指出:绝对不能上狐狸的当啊!”

    次日,狐又对羊说道:“您知道,吾们狐狸一向狡猾狡猾的有。但是今天,吾不能狡猾了。吾服了,服服帖帖了。在咱们的虎王面前,吾宁愿化作一摊泥、一摊水,供虎王使用。一旦虎王来了食欲,想吃狐狸,吾将何等愉快地送肉上门!吾真羡慕尔等羊类,屠宰场上备受青睐。何等的光荣,何等的幸福!而吾兽名声,历受自伊索至克雷洛夫等挨千刀儿的作家的中伤,成餐率还不如猪、狗、兔、蛙、蛇、蝎……分配不公啊,分配不公啊!吾生而为狐,这是家庭出身问题,是不能自我选择的。然而吾最痛恨的就是被认为是狐狸具有的不良作风。吾是何等的忠厚老实,吾要求恢复名誉啊!”

    又次日,狐对一小虎说:“千万别告诉你大爷虎王。什么什么?是你爸爸?那就更不能说了。你知道吗?你老爹这约法三章实在太精彩了。实在是划时代的。想想吧,象王狮王白熊王鲸王时期吾们这里有多少问题!他们上了狐狸多少当!他们是何等的看不清断不明,处理失当,宽严皆误!简直把吾们的树林变成了重灾难区!自从亲王殿下的父王即虎王就位以后,这才带来了多少期望!吾们胜利了!现在是吾林最好最好最好的时期到来了。吾即使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虎王啊!如果他不及时提醒,吾们能改掉假虎威骗虎食的恶习吗?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虎王陛下其实早就指出来了。这话跟殿下说说也就是了。吾知道,他才不喜欢兽们奉承他呢。万一他知道了,还以为吾要拍虎屁呢。话又说回来了,吾表达了吾的心意,即使受到了误解,被碎尸万段也是高兴的,其实,虎王明察秋毫,他又怎么可能误解吾呢?”

    赤银狐坚持不懈地到处讲他的体会。渐渐传出了此狐与虎王有旧的说法。此狐如此不遗余力地为虎王抬轿,不是恰恰说明他们有默契、有共同利益,他们的关系非比一般吗?接着又传出了是虎王授意叫此狐到处为他鼓吹的说法。约法三章云云,都是大面上的话。他没有几个吹鼓手,行吗?没有自己的兽马,行吗?又有兽说,虎王禁止的是当面奉承,并不禁止背后歌颂,恰恰相反,世界上哪有不愿意听好话的兽王呢?不愿意听好话,莫非愿意挨骂不成?这个狡猾的狐狸呀!他一有机会就吹大王,话能不传到大王耳朵里去吗?听了之后,他能不喜欢狐狸吗?一喜欢,无旧亦有旧,无特殊关系也有了特殊关系了也。

    松鼠则认为也可能是真的。我们亦不应该有一次狐假虎威的故事发生便以为所有的狐狸都要假虎威。他这样称赞虎王,又能有多少自私动机呢?从这种称颂中,老虎得到的,不是比狐狸得到的更多吗?

    众兽愕然。继而互相使了个眼色:也许松鼠与狐狸是一头儿的?少说少说,言多语失,不可造次也。

    这日,虎王宣布要任命一位助理,要搞公开性,不搞十几个野兽七八条尾巴。让众兽提名。众兽转了转眼珠,对了对光,一致提名赤银狐。

    经过一段考验,正式宣布赤银狐为兽王助理代办。

    赤银狐发表就职演说,第一条便是反对狐假虎威,第二条是反对阿谀奉承,第三条是对于象、狮、熊、鲸的问题要有一个科学的恰到好处与兽为善的认识……

    据说,虎最满意的是他这第三条。因为嘛,可能是他自觉个儿比熊小,样儿比狮丑,气力没有象大,威望又没有鲸鱼高。他一直不无担心……

 

               王蒙·我看小小说

 

    小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之中,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

    小小说也是多种多样的,幽默的,抒情的,淡淡的,强烈的,掐头去尾的,有头有尾无“腰”的,动态的,静态的,叙事的,比喻的,勾勒轮廓的,只写心理感受的……

    小小说又叫微型小说,微型小说之所以能“微”,多半在于一个“妙”字。汉语构词把“微”和“妙”组成一个词,叫做“微妙”,这本身就微而且妙极了!

    微者,体察入微也,还不仅是短。如果短而平,短而无味,短而有套子,再短也是冗长。

    而妙即创造性与独特的内涵,见人之所未见,挖掘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与审美内涵,一以当十,短以胜长,句句抓到痒处,打到痛处,是谓妙。

    小小说微到了没有说教的余地。你对生活的感受本身就必须成为艺术,没有铺陈的余地,没有打扮的余地,没有贴膏药、穿靴戴帽的余地。小小说是对作家的生活体验、作家艺术地感受生活的能力的最直接切近的考验。

    当然,小小说也是对语言和叙述方法的考验,小小说必须有自己的叙事逻辑和叙事语言。仅仅说“电报体”是不够的,因为电报太干巴。小小说的语言要精得多。

    小小说最忌的是寒碜,削足适履,压缩干粮。既是小说,不论多么小,仍然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空间,自己的明暗与节奏,自己的概述与“详述”的方法和变化。

    大的东西人家一下子看不周全,而小小说可以放在读者的手掌中分析解剖赏玩,遮不住丑,掺不得水,总体构思全部裸露在严格的批评家与读者面前。

 

作者简介

    王蒙,河北南皮人,1934年10月生于北京。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青狐》,中篇小说《布礼》《蝴蝶》《杂色》《相见时难》,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春之声》等,出版有10卷本《王蒙文集》、23卷本《王蒙文存》、3卷本《王蒙自传》等。曾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天然成趣,妙手偶得

                                                          杨晓敏

 

    近30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在当代中国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虽然有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和社会基础,但在它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善成形时期,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的著名评论家、作家的热情呼吁和参与创作,的确起到了倡导和示范作用。

    王蒙是文坛大家,其作品的哲理深度和思辨力量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小小说和中长篇一脉相承,取材广泛,时空跨度大,近半个世纪的社会众生相无不纳入他的视野。因为他的从政、从文经历与众不同,他的小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

    《演讲术》《手》《雄辩症》《他来》等作品节奏快捷,活泼诡谲,合理夸张,丰富联想,博采杂糅,对人情事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文化大革命”遗风极尽批判意识。

    《雄辩症》是一篇不足五百字的小小说,可谓名副其实的“微型”,短而不平,妙在其中。一位患有雄辩症的病人去看医生,面对医生寻常的问询,这位病人却是步步进逼做出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荒诞无稽的谈话让人忍俊不禁,结尾处一句“经过多方调查,才知道病人当年参加过‘梁效’的写作班子,估计是落下了一种后遗症”——犹如一记响鞭劈面而来,把一个时代的某种荒诞不经用如此短小的内容含量表现出来,给人以警世、讽刺的巨大冲击力量,谁说小小说“小”呢?

    《手》同样是一篇引人沉思的佳作,读后令人五味杂陈。历来官场如战场,充满钩心斗角利用算计,描写官场的文章也常常因此而显得波澜诡异一波三折。王蒙先生的这篇小小说却从极平常的一个生活情节或说是一个生活细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看似随心所欲、不着痕迹的情节安排中,作品的主旨立意已清晰地浮现在读者面前:一位天天忙于政务、应酬的官场人,忙得生活中似乎只余下工作,友谊也成奢侈。某天,他还是于百忙中接见了一位强烈要求见他的半百老妇,因为她“有重要的话,面谈”。老妇人是他下属的下属的遗孀,郑重前来拜访,只为代自己故去的老伴向他表示感谢,而她感谢他的理由是在自己的老伴病重之时他曾前去探望并跟老伴握手,在绝境之中给过那个病榻之上的男人生活的信心与力量。上级探望病中下级,给下级带去温暖与力量,原本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此篇小小说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位官场人在接待了这位老妇人之后的复杂感受——接受还是拒绝,隐瞒还是挑破?原来,他当初的所谓“关心下属”不过是因为车子的意外抛锚之后的无心之举……

    “小小说是对作家的生活体验、作家艺术地感受生活的能力的最直接贴近的考验”,王蒙先生的这一类小小说作品,可谓他生活体验的最直接的艺术表达。而另一种风格的寓言新解则更加体现了作家艺术地感受生活、提炼生活的能力。“刻舟求剑”“狐假虎威”“守株待兔”“鱼目混珠”……这些成语、寓言故事,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瑰宝,一代又一代后人对此耳熟能详,王蒙先生却能于平常的故事里见人所未见,挖掘出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和审美内涵,将古今中外、人文自然、政治经济、文化流派等诸多内容巧妙融合一处,在作品里或鞭挞讥刺,或诙谐调侃,方寸之内见玄机,尺幅之间见境界。熔哲理、奇幻、荒诞、寓言于一炉,风格亦庄亦谐,以一当十,见微知著,读来令人回味无穷。

    王蒙近几年致力更为精短的小品创作,《尴尬风流》(系列作品)中的主人公老王,于拙朴中见机敏,见率真,鹤发童心,食古能化,逢新鲜事儿好奇,遇烦恼事儿置之度外。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不做方外之人,偏爱人间烟火。老王的日子有滋有味,令人羡煞。评论家寇云峰先生撰文说,“老王”是个勤于思考、善于观察,既随遇而安又努力地“与时俱进”的可爱的老人形象。从《笑而不答》到《尴尬风流》,“老王”善于借题发浑,自嘲自谑,抓住小事做足文章。主人公让我们感到越来越熟悉亲近,仿佛家中的一位长者,虽然年事已高,虽然已退出人生的旋涡或舞台中心,但没有“出世”,没有把现实生活置之度外。而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全身心地感受社会人生的变化,体察变革时代的脉搏律动,微笑着面对“老龄社会”来临之际的尴尬和困境。以一颗拳拳之心,耐心地寻找人的精神世界与物化世界的矛盾点和契合点。这些充满内在的喜剧元素的文字,写得“老”而不“辣”,从从容容,全无一点暮气和火气,只有一派对生活真谛彻悟之后的祥和与亲切。

“微型小说之所以能‘微’,多半在于一个‘妙’字。”“小小说微到了没有说教的余地。”“小小说也是对语言和叙述方法的考验,小小说必须有自己的叙事逻辑和叙事语言。”作为最早倡导和进行小小说创作实践的师长,王蒙对小小说这种文体有着独到而精准的定位,而在他的小小说创作中,他也是如此贯彻实践的。王蒙的小小说作品显得无拘无束,删繁就简,仿佛一块块从生活的河道里捡回的石头,经作者随意刻削点画,便成了既有天然情趣又有美学价值的艺术妙品。

 

    ----名家名篇寓言小小说欣赏之王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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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军旅小小说欣赏之陆颖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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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颖墨军旅小小说·潜浮

 

    小说稿子写出来以后,我找到的第一个读者就是舰队司令。倒不是拍马屁,手头这部反映潜艇部队的东西,得以写成,这位中将确实帮了不少忙,有他说句话,体验生活、采访乃至创作假都遇上了绿灯。其实,他并不是对我情有独钟,钟情的是他钻了二十多年的潜艇。

    中将破例在家里给了我一个小时,谈他连夜看完稿子后的看法。“昨晚他翻了大半夜的身。”他的老伴在一边表示了对我的不满,于是我非常感动,连忙掏出了笔记本。

    临到谈话结束,司令顺手又翻了翻稿子,再合上,看一眼而后不经意地问:“就用这个标题?”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题目我是非常得意的——《沉浮的国土》,拿这个来比作我们的潜艇,最贴切不过了。

    “我提个建议,能不能把这个‘沉’字改成‘潜’字?”司令依旧是随意说说。

    我没有吱声,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用‘沉’字好。”

    “‘潜’字也不错,让人一下子看出写潜艇的。”大概是见我没有点头,又说:“我这只是参考意见,还是你们作家定吧。”

    我也赶紧说:“我回去一定认真考虑首长的指示。”

    “不是指示,是意见,仅供参考。”司令更正道。

    话虽这样说,回去后我还是费心思琢磨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用“沉”字比“潜”字好。首先,“潜浮”不符合一般读者的语言习惯,拗口。用“沉”字感觉上比较凝重,不仅表现了潜艇的运行状态,也喻示了新中国潜艇事业的坎坷历程。换了“潜”,是可以很快让人明白写的是潜艇生活,但这恰恰是小说题目的大忌,没有了悬念和想象的空间,自然失去了应有的诱惑力。而且文学味和作品气势也要受到影响。

    我把自己的意见给出版社的编辑说了,他也有同感,还说:“要是真依他改了,没准书的征订数要下降。”

    看来,只能用原来的题目。

    可是,司令那儿怎么交代呢。

    编辑笑了:“你也真是个实在人,你以为他那么大一个司令整天闲着没事,老是惦着你这个题目呢?他那样说,不过是表示一下对创作的关心,再则,也显示一下他在这方面不是外行罢了,这种事兄弟见得多了。你放心好了,他在军事上是天才,在文学上就比你差远了!”

    于是我有些脸红,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了。是呀,一个舰队那么多兵那么多舰艇,每天有多少事他都忙不过来,哪里还会有空惦记着我这本书的题目?退一万步,即使他果真还记得,不改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不也是说仅供参考吗?

    就这样,稿子进了印刷厂。

    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编辑突然来电话,说小说的题目变了,“沉”字改成了“潜”字。我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司令亲自给出版社的头头打了一个电话,就是为题目上的那个“沉”字。他依旧是提出了那个参考意见。可是社里却不敢不认真地“参考”,马上通知改变书名。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何苦呢?这么大的首长,这样干未免有些太那个了吧?终于我明白了:他开了口,我却不尊重他的意见,事情虽小,却确实有个面子问题。只是他这样做未免……

    我也是个有个性的人,自此再也没去找过他。书出来了以后,也没给他送。当然,出版社自然会给他寄的。看着这封面上的那几个字,我心里总像塞了什么似的。

    半年后,一位潜艇艇长到北京出差,顺便来看看我。他说那本书他们都看了,反映不错。还说,他们的老首长——舰队司令都说这个作家怎么不见了,连书也不送一本来。

    “首长惦着你,你有机会到舰队去看看他。”他说。

    他这么一讲,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就把改题目的事讲了出来。

    “当然是用‘潜’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一次潜艇触礁下沉后,潜艇兵都不再说‘沉’字,就像舰艇兵吃龟时不说‘翻过来’、航空兵不说‘一路顺风’一样。”艇长说。

    我一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没用那个“沉”字!

    “他怎么不跟我讲明呢?”

    “你也不想想,这些忌讳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他那么大的首长,怎么能说呢?”

 

             陆颖墨军旅小小说·鱼儿

 

    鱼儿还是胚胎的时候,娘做梦见着一条大鱼。第二天部队就来了人,说是一艘潜艇在海下让什么卡住,鱼儿爹就潜了下去。后来潜艇上来了,鱼儿爹再也没有上来。娘听罢吐血后没几天,鱼儿就提前一个月来到人世。

娘非要起了这个名。

    那时他的亲爹本在休假,该下海的是战友小杨子,那几天他刚让女友蹬了,领导上放心不下,鱼儿爹替他穿上了潜水服。半年后,小杨就成了鱼儿的后爸。

    鱼儿的弱智是他学语时发现的。娘让他喊小杨爸爸,他就喊,可看见其他穿海军服的也叫爸爸。娘和小杨的心里都不是滋味,耐心地教他该叫别人叔叔,可他看见小杨也叫叔叔。娘眼泪汪汪地同小杨商量,小杨说:就这样叫吧。从此,家里只有“叔叔”的叫声。

    两年后待鱼儿的弟弟出世,就出现了麻烦,随着弟弟学会叫人,他脑中早已无影的“爸爸”二字,再一次出现。他又见人就乱叫了。一回,娘和小杨刚出门,见一帮孩子在草坪上围着逗他:鱼儿,叫我爸爸。娘气得发抖,冲过去举起胳膊犹豫半天,终于打了鱼儿一个响亮的耳光,拎着他耳朵拖到家。小杨夺过鱼儿抚着他脸,第一次冲她发了火:“你打他他懂什么?要打打我!”鱼儿娘一愣,顺手扇了小杨一嘴巴。小杨倒让她打蒙了,也愣了愣,说:“你要是好受些你就再打吧,要不是我他爸也不会死,他也不会这样……”娘忽然像从大梦中醒来,扑到对方怀里,捉着小杨的手捶自己,尔后,夫妻俩抱着鱼儿默默流泪。

    自此,不许弟弟当鱼儿面叫爸爸,偶有不慎弟弟叫出一两声,鱼儿竟不再学舌,反而害怕地颤着身子。

    念了四年一年级后,就不再学舌。先由弟弟领着玩,后来也能单独行动。虽说时有淘气的孩子欺负,但“爸爸”二字再也没有叫过。如此下来十多年,鱼儿也有了一个高大的个子。

    这天,和往日一样,鱼儿穿一套后爸的旧冬装在基地院里背着手闲逛。不同的是,后爸老杨到南方执行任务,棉帽没带走,他戴上了,上边还有一颗帽徽,走着走着和基地司令正好对面。将军看见一士兵没有领花肩章还背着手,居然还对自己熟视无睹,很有些恼火,喝令:“你站住!”

    鱼儿吓一跳,继而看见一张不大友好的面孔,马上撒腿就跑。将军带兵几十年,哪见过这么刺毛又胆大的兵,偏要较这个真,放弃了练就多年的首长步伐,拿出早晨练长跑的劲头,追了上去。这一跑一追,马上引得路上不少人驻足。不远处巡逻的几个卫兵闻风包抄过来,把鱼儿截住。

    将军喘着气大怒:“哪个单位的?姓名?”

    鱼儿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将军,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竟觉得有些好玩,傻笑起来。

    将军越加气愤,要把鱼儿带走。这时,围观的人多了,自然有人认识鱼儿,忙说:“这是个呆子。”

    将军一怔,看鱼儿的目光,果然有些独特。也就有些尴尬,命令卫兵:“去把他家大人找来,怎让他穿着军服出来瞎逛,太不像话了。”

    鱼儿娘正好出来寻他,让哨兵领了过来。

    将军见是个女的,又不是军人,忍了忍没有发作,但声音依旧严厉:“他爸爸呢?”

    娘说:“他爸爸早就沉在海底了。”

    将军一愣,问:“什么时候?”

    娘指指鱼儿:“这孩子还没生……”

    将军不再说话,似在想什么。

    鱼儿看看母亲,再看看将军,冷不丁冲他叫了一声“爸爸”,也许是多少年不叫,幼儿学语那样,音不太准。

    娘又气又恼,一把拉过鱼儿。

    有个卫兵吼道:“瞎叫什么!”鱼儿赶紧躲到娘的身后。

    将军喝住了卫兵,而后慢慢地走向娘儿俩,伸过手来,在鱼儿头上轻轻抚摸着、抚摸着。

    娘说:“首长,实在对不起,他不懂事。”

    将军轻叹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咽了几口唾沫,红着眼圈对鱼儿娘说:“我就是那个潜艇的艇长。”又抬起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众人说:“有时候,军人献出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

    他没有期待别人说什么,对鱼儿说:“孩子,我送你回家。”

    娘没有做声,慢慢地跟在他俩的后边。有一点她弄不明白:那潜艇艇长她认识,在后来的一次海战中已经牺牲了。

    莫非还活着?

 

              陆颖墨军旅小小说·瞄准

 

    射击训练在新兵训练中是最后一个科目了。连长把新兵们领到靶场时,站在队列前喝问:“同志们,前面是什么人?”队伍里稀稀拉拉答道:“是连长。”连长很遗憾地摆了一下胳膊:“不,前面是侵略者,你们要勤学苦练,坚决彻底把他们消灭光。”

    有哧哧的笑声。锤子没有笑,他觉得打枪对一个当兵的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上了战场,你不打准别人,那只有让别人来打准你了,前面的练立正稍息一二一才是花架子呢。他要让自己变成个神枪手,像《红岩》里的那个百发百中的“双枪老太婆”。

    自然要吃点苦,好好练。他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就“三点一线”地瞄起靶来。刚瞄了个把小时,他才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首先是脖子酸,接着是两个肩膀麻,再后来,胸膛腹部大腿让硬邦邦冷飕飕的地面硌得又疼又麻,还不时透过一股股寒气。就算是最舒服的姿势,要一直保持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不要说这姿势本来就不舒服。这样下去,那个竖着的脑袋能不犯晕发昏?这些还好办,咬咬牙挺得住,问题是要瞄得准目标呀。靶子、准星、眼睛三点一线,说起来简单。起先锤子还纳闷,有了准星,瞄就是了,怎么会打不准呢?练起来才知道,那枪虽说在地上搁着,却不时随着握它的双手颤抖。你想,枪口歪出一点,那子弹要偏出去多少?还有那准星,在太阳光下竟会冒出厚厚的虚影,一是瞄不准,二是那反光刺眼。时不时,眼睛里就会赤橙黄绿青蓝紫,那远处的胸靶持着彩练当空舞了。一天练下来,反倒觉得还不如没练时瞄得准了。

    总觉得不是个办法。看《新闻联播》时,他悄悄问连长,这瞄准有没有诀窍。连长赞许地看他一会儿,很友好地说:“要说诀窍,早上在靶场我已经告诉你们了,好好想想。”尔后,用那只布满老趼的右手摸着锤子的青皮光头,满怀期望地说:“小鬼,好好练吧,功夫不负有心人。”

    第二天端起枪,他首先把连长的话复习了一遍。他把前方的靶子果真当成了侵略者。侵略者也是在电影电视上见的,就是八路打的鬼子兵和志愿军打的美国佬,好像还有一个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这样一想不好了,那目标变成了一幕一幕的连续剧,根本没法练习了。他只好抓住第二条“勤学苦练”,硬着头皮,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别人休息,他练;别人晚饭后打球看电视了,他看看太阳还没落山,扛着那支打不出子弹的旧枪,又去了靶场。

    一练就是五天。

    到第六天下午,他觉得右眼有些模糊,眨几下,还是看不清。仔细感觉一下,好像有沙子在里面。没办法,只好去找卫生员。

    卫生员翻着他的眼皮吹了好一会儿,终于叹口气:“去团里的卫生队吧。”

    医生让他测了测视力,竟会从1.5下降到0.4,得出的结论是用眼过度,角膜发炎了。

    只好在病房住下了。护士给了他几支红红绿绿的眼药水,规定了一日点几滴。眼睁睁射击练不了,锤子心里能不着急?他找医生商量,能不能让他出院,一边点眼药水,一边瞄靶。医生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只怕再瞄一两天,你那右眼的视力不会高于零了。退兵的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

    锤子想想也是。脱了这身没有帽徽领花的军装退回家,恐怕也没有枪打了。于是只有老老实实点他的眼药水。

    不过,这眼药水也不容易点。仰起脸,右手举起药水管在上方一尺处,一捏,一滴亮亮的东西就落了下来,马上,脸蛋上凉凉的;再一捏,额头上凉凉的。打一圈外围,才有一两滴落进眼眶。不到一天,那眼药水差不多用光了。

    到第二天下来,误差就大大减少了。

    第三天,基本上没有什么差错了。

    如是,锤子每天优雅地滴着他那红红绿绿的眼药。

    大约是第七天,锤子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眼药水在脸的上方,根本不用瞄准,随手一点,总会落到眼中。于是,他故意把脸移一下,那药水还是落到眼中。这是什么道理?哦,其实那脸动的时候,手也不知不觉地随之而动,在心里,早把两者维系在一起了。

闭着眼没事,他就老是琢磨其中的道理。

    怪不得“双枪老太婆”拔出枪不用瞄准就指哪打哪。看来,瞄准不光要用眼,还要用心,用……还有比眼睛看得更准更远的。

    …………

    一年以后,锤子成了军里的射击标兵。

 

               陆颖墨军旅小小说·长波

 

    如果你走进海湾里那座长波台,就会被那一座座高耸的天线震撼。每座天线有100多米高,战士们每个月都要爬到天线顶维护。

    潜艇在水下远航时,只有长波台发出的电波才能传到千里之外,指挥部也只有通过长波台指挥远航的潜艇。

    在这里,有一件怪事,常常会听到官兵之间问候不是你吃了吗,而是照了吗。照什么呢?一问,说是照镜子;再细问,才知道他们说的镜子是一个人。

    他姓霍,是建设长波台时的总指挥,大家都叫他霍总。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长波台刚要开工建设,援建的某国专家到这片海滩露了一下面就撤走回国了,大大小小1700多箱设备零件就堆在工地上。

    长波台的建立,关系到中国的主权。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不管多艰难,中国人也要把自己的长波台建起来。海军迅速抽调力量组建了一个指挥部,一时,荒凉的海滩上热闹起来,除了两个工兵团,还来了大批的知识分子。只是当时大家奇怪的是,上级派来的一把手霍总却是一位在长征路上才开始识字的大老粗。

    霍总在战争年代的传奇故事很多。如过草地时,他七天七夜不吃饭,居然没有饿得晕倒,出了草地,还能马上投入战斗,空腹空手夺来两支步枪;再比如,百团大战中,他能单身爬入炮楼,用一颗自制手榴弹让七个鬼子都举了双手。

    开工誓师大会是在海边的一片沙滩上举行的,两千多名官兵都坐着小马扎,黑压压的一片。大会开始前,全场起立,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指挥部参谋长宣布开会后,霍总开始讲话。他一张嘴,就让全场振奋起来。

    他说:“同志们,你们知道这个工程是谁批准的吗?”

    他顿了一下,抬高嗓门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

    顿时台下的人都挺身坐得笔直,好像长高了一截。

    他又说:“现在外国人拿捏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如果我们完不成任务,毛主席就会睡不着觉。我们能让毛主席睡不着觉吗?”说着站起来,右臂猛地一挥。

    台下传来了雷鸣般的吼声:“不能!”

    一时间,整个海滩上洋溢着一股豪迈之气,仿佛潮水也退了一大截。这时,霍总喝口水,坐下来,拿出准备好的稿子,开始部署任务。

    麻烦来了。他刚念到第二节,就出了几个错别字。突然他再一次念到了“频率”两字,再一次念成了“步卒”。终于有人听明白了,前排有个调皮的战士说了句“我们不是步兵是海军”,周围的几个人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霍总自然听到了,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是个直性子,突然把手中稿子朝前面用力一摔,大声说:“写的什么破玩意儿,没法念!”

    全场惊呆了。

    稿子散了一地,让风吹得满地跑。主持会议的参谋长带着几个兵费了好大的劲,才一张张捉了回来。参谋长咳嗽了一下,对台下说:“我先做个自我批评。这稿子是我带人准备的,昨天晚上搞得匆忙了些。字体比较潦草,笔误也比较多。霍总年龄大了,眼睛老花,念起来不方便。现在由我来替首长念完。”然后,参谋长就念了起来。

    霍总还是保持那个姿势,一直到参谋长念完。

    参谋长收起稿子,请示霍总:“是不是散会?”

    霍总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我说几句,刚才参谋长有几句话讲得不对。”

    参谋长一下子紧张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紧张了。

    霍总从参谋长面前把稿子又拿过去,然后面对台下举起来:“哪有什么笔误?哪有什么潦草?大家都看看,这稿子写得很好,字体也很工整。”

    参谋长一脸尴尬。

    霍总缓了口气:“同样的稿子,为什么我念不下去,而参谋长念得好好的呢?你们说。”

    这时候,自然没有人会站起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说:“很简单,就因为参谋长上过高中,有文化;而我小学都没上过,没文化。”他停了一下,又说:“在座的,文化程度有高的,也有低的。我想啊,这长波台咱中国人没搞过。文化程度不论高低,都要拿镜子照照自己身上的不足。低的自然要学。为了不让外国人笑话我们,为了让毛主席能睡得着觉,高的也要学。从今天开始,我带头学,因为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都是我的老师。”

    全场起立,自发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从此以后,找自身的不足和抓学习成了这支部队的传家宝。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当做一面镜子。

 

               陆颖墨军旅小小说·远航

 

    西昌舰要走了,是最后一次远航。

    舰长肖海波下达了起航命令,西昌舰悄悄地驶离了海军博物馆的码头。它走得很沉重,似乎满腹心事。在舰桥上的肖海波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他朝左前方张望了一下,整个城市都熟睡了。父亲这时候真的已经睡着了吗?会不会从梦中惊醒?

    父亲叫肖远,今年七十多岁了,是西昌舰的第一任舰长。三十多年前,国产的西昌号驱逐舰刚刚服役下水,就参加了那场著名的海战。激战中一颗炸弹在后甲板爆炸,引起高压锅炉管道着火和严重泄漏。两名水兵紧急维修时,头顶的一根横梁朝两名水兵砸了下来。肖远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横梁。西昌舰得救了,肖远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以后的日子,只要西昌舰一起航,肖远受伤的腰部就会隐隐作痛。

    昨天上午,在海军博物馆隆重举行了西昌舰退役仪式。选定这个温暖而晴朗的日子也是因为肖远,他在舰队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数不清的化疗和放疗,已经让他铁塔一样的身子虚弱不堪。

    肖远从救护车上下来时,身穿海军中将军装,一帮医护人员带着各种抢救设备,用轮椅把他推上了甲板。西昌舰的每一位接任舰长跟在他的身后,依次走上军舰。现任舰队司令宣布西昌舰退役命令后,肖远缓缓地站立起来,依次对继任的8位西昌舰舰长点名。尔后,老舰长用沙哑的嗓音讲起西昌舰执行的每一次艰巨的任务。老舰长不可能知道,这艘军舰也马上要离开博物馆,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

    肖海波已经被任命为新的西昌舰舰长,这是国产最新型导弹驱逐舰。新舰已经下水。最后一次试验成功后,就要服役。这个试验就是要验证舰上新型导弹的打击能力,如果仅用一枚导弹能击沉一艘驱逐舰,新西昌舰就合格了。而老西昌舰就是这次试验的靶舰。肖海波只有亲手击沉老舰,才能驾驶新舰进入人民海军的序列。

    肖海波当然知道,过去,老西昌舰只要一起航,父亲腰部就会痛,所以他担心老西昌舰离开博物馆无法瞒住父亲。

    西昌舰缓缓地沿着海湾航行,除了左边远处海岸边偶尔冒出的点点渔火和航标灯外,剩下都是漆黑一片,大海也仿佛睡着了。

    肖海波回到舰长室,躺在铺上,刚睡着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地醒来。信号兵报告左侧海岸边山头有信号。

    副舰长说:“是不是睡迷糊了?这个山头上没有信号灯塔。”

    肖海波也知道信号兵肯定弄错了,这段航道他太熟悉了,左边山头是……忽然他身子一激灵,跳了起来,赶紧拿起望远镜朝山顶看去。他马上呆住了。山顶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几个人,父亲肖远坐在轮椅上,正用手电朝军舰发着信号,反复只有两个字:去哪?

    父亲果然没有被瞒住,进口的镇痛药能镇住癌症病痛,却无法割断西昌舰对他的牵引。

    肖海波马上对信号兵说回信号:军舰要去远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只走很短很短的时间。

    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依然不死心,又问:远航?

    肖海波回答:是的。

    父亲那边又问:为什么?真是最后一次了吗?

    肖海波回答: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父亲那边停了一会儿,又问:第一次什么时候?

    肖海波回答:很快。但是军舰变年轻了,就像您当年第一次见它一样年轻。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回信号。军舰快要驶远了,肖海波命令放慢航速,再等待一会儿,终于父亲回信号:我真羡慕它,能在轰轰烈烈中远航。

    军舰渐渐远去,山上再也没有信号发出,肖海波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读懂了父亲,这时,他在望远镜里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角闪着亮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一个月后,按照肖远的遗嘱,在我国最新型的导弹驱逐舰——西昌舰上为这位老舰长举行了海葬。

 

                   陆颖墨随笔:短有短的好处

 

    中国最早的小说,恐怕应该是不长的,要不,怎么要叫小说而不叫大说呢。小时候我读到的《一件小事》《孔乙己》好像都只有两三千字,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外国的《项链》《最后一课》《竞选州长》《小公务员之死》翻译过来也就是这么个字数,都是短篇小说的经典。倒是有不少长的,过后就记不住了。

    应该说,作品的分量从来就不是以文字的长短来决定的。一滴水究竟能不能

    观出沧海?正的反的,都有人说出许多理由。依我看,事情的大小和道理的大小无论如何是不能成正比的,小事情往往可以悟出大道理。只是一个“悟”字了不得,就我而言,是轻易不敢用到自己头上,说自己写了几篇小说便悟出什么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长了一个脑袋,就不能不思考。释伽牟尼曾对他的弟子说:得道的方法就像河里的沙子那么多。这话很启发人。先不说什么道不道来吓人,我也经历了不少人和事,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得不出经验也该有个教训。能有机会写在作品里,让读者看了有些收益,就知足了。

    精短小说对读者的好处首先是短,看一篇用不了几分钟,很适合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尤其是近几年,大家忙来忙去不知忙出了什么,独独没有时间看小说。对读者有好处的,对作者乃至文学本身都没有坏处。这是明摆着的。

    还有的,自然是文章的精。本来是不长的东西,再让人嚼不出味道,那就和没有差不多。能像橄榄一样,咬一口不用费什么劲,但咬过以后在嘴里留下的回味没完没了。当然,现在的人在吃上舍得花心思,让人回味无穷的食品早已不止橄榄一种了。我们这些爬格子的,在这方面是不是要向厨师们看齐呢?

    对作者的好处也是不小,特别是像我这样在八小时以外写作的。业余创作本不是件坏事,牢牢地扎根于生活,赖以滋养,是作品的源头活水。但写作的时间是个叫人头痛的问题,闲的时候,可以弄个中篇什么的,偏偏不闲的时间多,有时还忙得要命。作家总是个有心人,身边的事免不了要引起冲动,有了写作的愿望而没有动笔的机会,能不难受?写小小说是个好办法,厚积薄发一气呵成,千把两千字也就是一晚上的工夫。当然,不在肚里憋得难受,最好不要忙于动笔。这样,时不时写写不歇笔,也能保持自己身上的一股“文气”不断。

    当然,长的小说也有长的好处。

 

作者简介

    陆颖墨,江苏常州人。1984年毕业于海军工程学院。现任海军直属机关干部。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寻找我的海魂影》《白手绢,黑飘带》《海军往事》,电影文学剧本《中国月亮》,小说《军法,已在战前执行》等。话剧剧本《远岛之光》获第六届全军文艺汇演剧本一等奖。作品选入各种选集数十种,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水兵世界,飘扬的海魂衫

                                                          杨晓敏

   

    在成千上万的小小说写作者中,军旅作家陆颖墨显然是个“异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兴的小小说写作呈现出活力四溅、信马由缰的开放状态。然而,滞后的小小说文体理论研究与如火如荼的创作繁荣并不相称,小小说作家的影响力也只局限在文坛主流的边缘。郑州百花园杂志社决心进一步倡导与规范小小说文体,并致力打造出一支高素质的小小说作家队伍。《小小说选刊》两年一度的获奖作品,真正体现了遴选精品、推介作家的目的。所以经过精心策划与筹备,从获奖作者中挑选出21位以小小说创作为主的作者与会。这次活动是小小说作家在我国当代文坛的第一次集体亮相。

    值得一提的是,丁临一先生当时是军队久负盛名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对小小说的写作推崇备至。他在《解放军文艺》任编辑及后来担任副主编期间,开设并主持专门的军旅精短小说栏目,发现和培养了一批部队小小说写作者,如陶纯的《美妙瞬间》、张子影的《球事》等已获得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佳作奖。还有苏学文、王培静、梁丰、钟法权、朱钢等,已发表了数十篇具有浓郁军营生活气息的名篇。陆颖墨那时已发表了《升腾》《瞄准》《歇着》《橡皮》《舷窗》《苦醉》《理发》《潮声》等多篇小小说作品,在军内外读者中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其《鱼儿》已荣获1993-1994年度的全国小小说佳作奖。丁临一先生推荐陆颖墨参加了1995年5月在北京举办的“首届当代小小说作家作品研讨会”,成为唯一与会的军旅作家。在那次会议上,陆颖墨虽然年龄最小,却是小小说作家加入中国作协的时间仅排在许行之后的人。次年,他的《潜浮》又获得了1995-1996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陆颖墨这些以海军舰艇或海岛、海礁军营为背景,以三代海军将士的亲身经历为素材的作品,截取了一个又一个独特的历史片段、生活场景和特写镜头,通过精心设置情节和寻找经典细节,把可爱可敬的水兵们献身国防建设的战斗、训练生活以及思想脉搏跳跃的轨迹,一种无私奉献、忠诚祖国与牺牲精神,微妙含蓄地展示出来。壮美的碧海蓝天,美丽的水兵飘带,这些穿缀而成又独立成篇的军旅故事,其文笔柔韧机敏,结构引人入胜。水兵的生活、水兵的情趣、水兵的韵味、水兵的追求,作者力图去发现和开掘官兵们在日常生活中各个不同侧面的闪光点,由此延伸到军人品质的锻造和高尚精神的升华。所刻画的将军、舰长和水兵形象,无不被赋予鲜明的时代特征、职业风范和人生内涵,感人至深。由此,一组海军历史的组合画卷和峥嵘岁月,也缓缓地铺展在读者眼前。

    代表作《鱼儿》以对待抚养烈士遗孤为线索,委婉而曲折地勾勒出一种在和平年代中,战友之间、家庭之间、两代军人之间所要面对的使命、担当、牺牲和血肉相连的情感。《潜浮》以误会的写法,通过“沉浮”还是“潜浮”在一篇文章中的用法,巧妙地为将军固执己见,两次亲自动手改动文稿的非常态动作埋下伏笔,揭示着军人在特定环境、特殊条件下的复杂内心世界。

 

    当然是用“潜”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一次潜艇触礁下沉后,潜艇兵都不再说“沉”字,就像舰艇兵吃鱼时不说“翻过来”、航空兵不说“一路顺风”一样。艇长说。

    我一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没用那个“沉”字。他(将军)怎么不跟我讲明呢?

    你也不想想,这些忌讳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他那么大的首长,怎么能说呢?

   

    著名作家王蒙读过这些水兵故事后由衷赞叹:“亲和自然,娓娓道来,把海军战士的生活写得那样平实清纯,内敛着激情,蕴藏着感动,焕发出阳光。读了再读,有几滴眼泪淌到了你的脸上……你又会拍案叫绝,或者哈哈大笑起来。”

    众所周知,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选中初次参评的24本小小说集无一入围,而陆颖墨以一组《海军往事》小短篇参评并蟾宫折桂。其实《长波》《彼岸》《舱内》《远航》组成的《海军往事》,各篇都介于3000字至6000字之间,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后,因《小小说选刊》副主编寇子先生极其喜爱,在征得作者同意后,被“删繁就简”进行了“缩水”,全部改编为1700字左右,显得愈加玲珑剔透,枝干分明,然后在该选刊头题推出。年底,这组简约了的作品在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年度小小说选本和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微型小说年度排行榜,均以次篇、首篇位置推介,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次年,这组作品又荣获了《小小说选刊》2009-2010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诚如鲁迅文学奖颁奖词所言:“《海军往事》看起来说的都是小事,一面镜子、一条狗、一扇舱门、一艘老旧的军舰,连接成一条记忆的河流,苍凉而不失壮美,深沉中闪射理想的光芒。《海军往事》照耀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深情地注视着我们今天的远航。”《海军往事》获奖后也引起文坛有识之士尤其是小小说业界的热议,对短篇小说与小小说文体之间的差异,短篇小说作家与小小说作家的定位与影响,对短篇小说与小小说的混评与单列,对短篇小说与小小说的评价标准、体系以及对评委能力的质疑等,都发表了各自不同的看法。说起来,旁逸斜出的《海军往事》,所产生的影响力也超出了它的文学意义,怕是作者也始料未及。

    2002年,陆颖墨曾入选当代小小说风云榜“36星座”。如果至今还把他看作是“军旅小小说作家”的话,那么《海军往事》的获奖,无疑给某些神往融入文坛主流和坚持精英文学创作的小小说作家们带来了诸多自信。其实,现任海军某部副部长之职的陆颖墨,其文学成就远不止小小说写作,他曾陆续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大水》《龙子龙孙加点水》《白色潮汐》《白手绢,黑飘带》和《寻找我的海魂衫》系列、《海鸥》系列,以及大型话剧《远岛之光》、电影《中国月亮》等。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当代文学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第六届全军文艺会演话剧剧本一等奖等20余项奖项。

关于小小说,关于工作与创作之间的关系,陆颖墨曾在一篇《短有短的好处》的随笔里写道:作家应是个有心人,身边的事总会时有冲动。写小小说是个好办法,厚积薄发,一气呵成,两三千字也就是一个晚上的事。这样,时不时写着,也能保持自己身上的一股“文气”不断。

 

    ----名家名篇军旅小小说欣赏之陆颖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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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墨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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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白笔记体小小说·张奶奶

   

    张奶奶是我家的邻居,东西特别主贵,母亲上她家借过两回水桶,一回都没有借来。她养了一只花猫,喂猫用的是一只粗瓷碗。有一天花猫把粗瓷碗打烂了,烂成了三块儿。她气得提着一根棍子把那花猫追了三圈子。回到家里又见儿子把粗碗扔到了粪堆上,气得张奶奶把儿子骂了一盘儿。

    张奶奶说,这日子算过不好了。

    儿子说,烂了就烂了,一个粗瓷碗顶多两毛钱……

    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又是一顿臭骂,儿子不惹老娘生气,就躲到一边去了。过天镇上来了一个锔匠,张奶奶就把锔匠请回了家,把那烂碗拿出来。

    锔匠看看粗瓷碗说,锔吗?

    张奶奶说,锔。

    锔匠说,用铜的还是用铁的?

    张奶奶说,用铜的多少钱?

    锔匠说,铜的一毛五。

    张奶奶说,那就用铜的。

    锔匠就在院子里张了摊,在膝盖上搭了一块儿灰布,把碗片放在腿上,拿着一把小土钻,在碗片上日——日——地钻眼,开始锔碗了。金黄色的锔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片一片锔钉锔上去,粗瓷碗就恢复了原样。数一数,一共用了十六个锔钉,一算,总共两块四毛钱。

    儿子回来一听就朝张奶奶瞪眼,你疯了?买一个新碗才五毛钱……

    话还没有说完,张奶奶就生气了,骂道,这日子算过不好了。

    张奶奶也不用那碗喂猫了,就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对来家串门的人说,看看人家那手艺。

    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有这样的傻瓜吗?没有。所以张奶奶是个大艺术家,一般人达不到那个境界。

 

           墨白笔记体小小说·剃头匠老梅

 

    剃头匠老梅在我的印象里总是那样清瘦,肩上的挑子一头热一头凉。热的一头是一个炉子,炉子上放着一把铁壶。老梅挑起挑子上路的时候,炉下的风门是关着的。挑子的另一头是一只长凳,长凳的面只有一尺半长,半尺宽,凳下的四条脚张得很开,空间里做成上下三层小抽屉。抽屉里放的都是剃头的工具:推子、膏推子用的油壶、刮脸用的刀子,等等。凳子的一头还挂着一条黑色的油光油光的鐾刀布。一个男人在凳子上坐下来,老梅伸手把炉子上的风门打开,一会儿,蓝莹莹的火苗就上来了。等把那人的头剃光了,老梅就从热水里捞出一条毛巾来,焐在那人的脸上,然后拿起刀子在凳子边上蹲下来,伸手拉起鐾刀布,嚓嚓几下,刀刃就变得飞快。刀子走在那人的面颊上,青胡茬子就嚓嚓地响,声音就像菜农蹲在菜园子里割韭菜。

    老梅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但是当兵却从来没有扛过枪,他身上背的是一副剃头用的家伙儿,平时给兄弟们剃头,而更多的时候是跟着团长。团长长着一副又粗又硬的连面胡子,三天不刮就像野草一样长起来。老梅不但头剃得好,手下的小活也做得干净,掏耳屎,打泪腺,松筋骨,一会儿团长就在他的手下睡着了。有了这段经历,“文革”中他就成了四类分子,天天要去受批判。有一回批判他,他先要求去厕所。队长袁鳖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去吧。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人影。袁鳖等急了,就亲自到厕所里去找他,一看,他一个人在粪坑边弯着腰低着头站着。袁鳖说,老梅,你装啥熊?老梅说,我先练习练习。袁鳖说,好呀,上台吧。老梅就挑着剃头挑子下了地,社员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先挨批斗后剃头。袁鳖指着剃头挑子说,老梅,这剃头挑子你算是哪一头?老梅指着有火的那一头说,那一头。袁鳖说,放屁,你想冻死我们贫下中农?老梅说,那我是这一头。袁鳖说,放屁,你坐着,让我们站着,你想累死我们贫下中农?老梅左右不是,最后只好说,那我是扁担。斗完了,袁鳖往凳子上一坐,说,来,给我刮脸。可是一用刀子,老梅的手就颤抖,一不小心就把袁鳖的脸皮割破了。袁鳖很生气,说,你想害死我们无产阶级呀?袁鳖一恼就罚他去菜园子里推水车。

    老梅跟着被蒙了双眼的黄牛不停地围着水车转。他突然感觉到水车的结构十分复杂,齿轮式的圆盘怎么正好咬着一节又一节的水车链子?链子上卡着的红色的或黑色的橡胶皮碗儿丝丝地滑过系到水井下的水筒子,就有清凉凉的井水流出来,流着流着就听“嘣”的一声响,红色的皮碗就出来了,接着还有水流出来,随后又是“嘣”的一声响。只要那头黄色的老牛不停下来屙屎尿泡,老梅就得跟着那水车不停地转,井水就无穷无尽地流出来。怎么会这样呢?老梅想不通,可是老梅的手一摸着水车上的木棍就颤抖。老梅想,完了,我这剃头的手艺算完了,我这手怎么一摸东西就抖呢?老梅感到恐惧,老梅惶恐不安,没人的时候他就从菜地里摘了一个葫芦,拿起一根木棍当剃刀,那个头一样的葫芦一放到他的面前他的手就抖。老梅那天回到家里哭了,老梅哭得很伤心。老梅的老爹拄着拐杖来到他的身边,用拐杖敲着他说,没出息,哭个啥?老梅说,爹,你教我的手艺完了。说,咋完了?老梅说,我的手拿不住刀子,一拿刀子就发抖。他爹不再说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扔在了他的面前。他爹说,拾起来。老梅把布包拾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油亮油亮的剃头刀子。爹往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坐,说,这是你爷留给我的,来,在我头上试试。可是老梅拿刀子的手总是颤抖,他看着爹,不敢动手。他爹就生气了,爹说,还站着干啥?老梅说,爹,我这手。爹说,别摆理,刮!老梅只好走到爹的身边,伸出手中的刀子。可是两刀子还没刮下来,他就把爹的头皮割了一道口子,有血立刻流出来。老梅看着爹说,口子。爹瞪他一眼说,瞎当了几年兵,刮!那天把爹的头剃下来,老梅一共在爹的头上留下了二十一道口子,爹的头上伤痕累累,在老梅的眼睛里,爹的头一片血光。可是说来也奇怪,等把爹的头剃好了,老梅的手也不抖了。

    多年以后,老梅在我们镇子东街开了一个理发店,他仍用老式的理发推子,可是那种推子越来越不好买了。老梅不会用电推子,因而年轻人从来不到他那儿去剃头,到老梅店里去的大多是一些剃光头的老人,再有就是那些长了连面胡子的人。袁鳖也常常到老梅的铺子里去剃头,他们常常一边剃头一边闲唠。有一天袁鳖突然问老梅说,哎,你那剃头挑子还放着吗?老梅说,没有,十多年前就废了。于是两人就生出许多感慨来。那些往事现在讲起来,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墨白笔记体小小说·锔匠

 

    在我们颍河镇一带,锔匠不光锔碗,还锔盆锔缸锔锅。锅是铁锅,尖底,大口。铁锅大小不一,所以锔锅的锔子也大小不同,因锅而宜。锔子有铁有铜,还有银的,但一般人家用不起。锔子的两端分别有一根朝一边弯着的细细的脚钉,中间的形状像柳叶,大小不等的柳叶。铁锔子像生了锈的柳叶,铜锔子像秋天里在空中飘落的柳叶,银锔子呢?就是月光里的柳叶。中秋的圆月下,你看到微风中柳树上有梦一样的亮光,那就是银锔子。铁锅烂了,主人请一锔匠,用铁锔子把锅重新锔到一起,一排锔钉随着裂纹弯曲而上,就像村姑衣服上的一排用布绳盘着的扣子。但我们那儿锔锅不叫锔,叫钉。锔匠走村串户,肩上的桑木扁担忽悠忽悠,你听到从他嘴里喊出的就是:轱辘锅——钉锅——那喊声前一句是从锅字那儿升高,然后再下滑,到了后一句是钉字猛地一高,最后那个锅字才悠然地飘下去,有些太康道情的风骨,柔而不腻,就像一道清香可口的豫菜。轱辘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是补。比如说锅底上捣了一个洞,锔子拿不了,就得轱辘。锔匠先生上一盘炭火,炭火上放一特制的小锅,化铁汁。锔匠轱辘锅一般喜欢在傍晚,干着干着天色就黑下来,炭火上还有半锅铁汁没用完,就打铁花。从农家里找来一把扬场的木锨,舀一勺火红的铁汁,啪的一下猛地打出去,夜空里满天的火星,就像天女散花,好看!所以锔匠一般都通晓铁匠的活儿,锔子大多都是自己打。

    我老姥爷就是个铁匠,但他却不学锔匠的活儿。老姥爷说,懒汉才干那活儿,拿个小土钻坐在那儿日——日——地钻眼儿,不够腻烦人的。他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看不起那小打小闹的手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我姥爷那儿,人却生得又瘦又小,遗传基因在这儿不管用。铁匠铺里有师傅有徒弟,各围一块儿帆布围裙,戴着护脚,师傅左手的火钳从炉火里拖出一块儿烤人的红铁,徒弟眼明手快,丢掉风箱把子抓起锤把子。师徒弓腿弯腰站在砧子边上,师傅右手拿一把小锤,在砧子边上敲得丁当作响。师傅的小锤指向哪里,徒弟手里的大锤就打到哪里,火星四溅。可是姥爷那身体,一拉不动大风箱,二抡不了大锤。老姥爷生气地说,你去做锔匠吧!姥爷后来真的投了一个师傅,做了锔匠。老姥爷拍着自己的胸口悔恨不已,他说,哎呀,看来这人不能说过天话呀,说哪儿跌哪儿,报应呀,报应!可姥爷的锔匠却做得有滋有味。姥爷的手艺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姥爷最拿手的活儿是锔缸和盆。缸是陶缸,都是一些粗陶,小底,大肚子,红枣一样的颜色,缸壁飞薄,在那样的陶片上用土钻打眼上锔子真得好功夫。盆是瓦盆,盆口上有一圈腰子,好用手抓住来回搬动,外边粗糙,橘红色,里面上了釉子,深红色,玻璃一样光滑。小时候常常看见一个陌生人拉一车子瓦盆来到我们镇子上,在街边放了一地,叫卖。那时我们那儿家家的厨房里都有瓦盆,所以我姥爷在我们那儿远近闻名。姥爷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把烂成几块儿的瓦盆放到铺了蓝布的膝盖上,日——日——地土钻响,就有细小的粉红色瓦末流下来。姥爷一边钻眼一边看着站在阳光里的主妇说,铁锔还是铜锔?家景好一些的人家就会说,铜锔吧。

    姥爷干了一辈子锔匠,却从来没有用过银锔子。但姥爷的师傅用过。银锔子一来锔银器,二来锔玉器。姥爷还没有跟师傅的时候,师傅就锔过一回玉器。那是一只玉碗,镇上地主雷九少家的。师傅说,和田你知道吗?在新疆,那里的玉最好。师傅又说,知道吗?玉有两种,软玉和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像玻璃一样光滑,清澈如秋水。硬玉有翡翠绿,苹果绿。软玉呢?纯的就像雪,叫雪花白,咱这儿叫羊脂玉。我锔的那只玉碗就是羊脂玉。哎呀,那玉……师傅说得姥爷两只眼睛都放着绿光。最后师傅说,一个锔匠,要是一辈子没有锔过玉器,那还叫啥锔匠?所以姥爷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锔一回玉器,用一回银锔子。

    姥爷死于1976年,那一年他八十五岁。姥爷一个人在家憋得难受,就把自家的一个细瓷盘子在石头上磕成两半,把他的小土钻拿出来,锔。那一回姥爷用的是十二个一寸半长的小锔子,锔子是银的。那十二个银锔子装在一个小布袋里,那袋子黑夜白天都挂在姥爷的腰带上,那是师傅临死传给他的,几十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光装锔子的小布袋就换了六个。那一年姥爷用十二个银锔子锔了一个瓷盘子,了结了他一辈子的心愿。那个秋天,姥爷的眼已经花了,小土钻把他的手指钻破了,结果中了风。姥爷死了,后继无人。

  

          墨白笔记体小小说·画像

 

    十多年前,我在故乡的小学里任教,同院里住着一位性情非常古怪的老木工。

    这老人形象非常好,宽额银发,所以我常常以他为模特儿画几笔写生。他也挺乐意,一反往常的冷脸儿,对我乐呵呵地说笑,又拿烟又敬茶。开始画时,他又变得格外呆板,头一动也不动,粗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告诉他放松一些,这样画不出神来,可他越发变得木然。没办法,我就和他拉家常。一拉家常,他便来了兴致,山南海北地给我讲起来:怎样在胡宗南手下当兵,怎样在小兴安岭伐木,怎样在华山寺院里做木工……我发现他并不是木头疙瘩,也不那么古怪。他觉得理解他的人太少,世上又没有亲人,因而他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只是他有个毛病,要吐又脏又浓的痰,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感到恶心,可又舍不得这么好的模特儿,又不好意思画个半截就停下来走开。于是每次只好画到妻子叫我吃饭的时候为止。

    那时正好是冬天,天很冷,可老人每天晚上都不动炊。问他,说是不想吃,实际是懒得动手做。妻子是个善良的农家女,看着老人不进口热汤心里挺难受,就让我端碗热饭送过去。有次一时腾不开,我把饭碗放在他那里,第二天,等把那碗拿回来,我用热水洗了几遍仍觉得不干净。

    老人重感情,你敬他一尺,他便敬你一丈,他决不会白白吃你的东西。因而他也常常给我儿子送些果子饼干之类的甜食。那果子不知是谁送给他的,他一直放着,不舍得吃,打开后,匣里的果子已经生了虫。但他一片好意,也只好收下。可收下又没人吃,一次一次地放到角落里。放得久了,就成了心病,于是我便悄悄用纸包了拿着丢进粪池里。

    一天,我把上了彩的素描画像给老人送去,走进屋里,他正抱着头坐在凳子上。我喊他,他一惊,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里湿漉漉的,不知为什么伤感。我把画像递给他,以求他的欢心,可他连看也不看,就把画像放到凳子上,仍木然地坐着。我心里很不安,回到家里,就同妻子说了送画的事。妻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清晨赶集回来时,看到老人在粪池里用铁锹扒着什么看,是不是……我心里惊,忙跑到粪池边,看到那些果子都还在冰冻的水面上,我的脸顿时就热辣辣的。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敢和他照面。有一次我去粪池边倒垃圾,在一堆新倒的禾灰里,我看到了一些烧剩的纸片。我细细辨认那上面的线条,原来是我给老人的画像,他烧了。我心里疼痛难忍,感到有一种永远也卸不下的缺憾和内疚。

 

            墨白笔记体小小说·二叔

 

    我们颍河镇一带,赶大车的叫车把式。我二叔就是个老车把式,二叔赶了一辈子的大车。在我们那儿,凡是用大牲口和牛拉的车都叫大车。最初的时候,二叔赶的是太平车,太平车有四个木轮,木轮上隔三寸远就锔一个铁扒锔,一是行驶的时候防滑,二是车轮耐磨。由于行驶,扒锔被磨得光滑可鉴。四轮车的车厢有现在的席梦思那样大小,但没有席梦思坐上去舒服。一头或者两头牛拉着,二叔喊,小牛,扛哩!1958年大食堂过后,镇上的好多人都得了大肚子病。二婶就是那一年死的。二叔赶着太平车把二婶送到地里去,太平车慢悠悠的,车轴吱吱呀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二叔知道是车轴缺油了,二叔就喝住小牛,解开裤子站在车边往轴里尿尿,尿了半截,止住,转到另一边,又尿。给车轴膏完油,又走。后来那头牛拉太平车往地里送尸体的时候累死了,村人就把它的皮剥了,把肉吃了。

    后来太平车的四个木轮去掉了两个,木轮也换成了橡胶轮胎,很多地方叫这种马拉的车叫马车,但我们镇上的人仍称这种车为大车。马车的形状就像一辆放大的人力架子车,前面的两根车辕很粗,那个时候我的小手量几下还量不过来。一匹高大的红马驾辕,两只轮胎和汽车的轮胎很像。我最爱听马车轮胎放气的声音。没人的时候,拿一根细竹棍,摁着那个和烟卷一样粗细的气门芯里的小疙瘩,就能听到“哧哧”的放气声。你看过电影《青松岭》吗?老万山赶的就是这种车。那个电影里不但讲了阶级斗争,还有一首歌在当时也十分流行:

    长鞭那个一甩,

    叭叭地响,

    我赶着大车出了庄……

    我二叔就常常赶着大车出了庄。二叔农忙的时候往地里送粪,往场里拉收获的庄稼,农闲的时候就到外地给生产队里往回拉煤,拉化肥。车辕上挂着一盏马灯,在黑夜里一走一晃,马车巨大的身影长长地伸到旷野里去,时不时听到二叔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啪地响一下。在车上坐久了,腿就麻,二叔就会从车上跳下来,跟着大车走一段。有时候大车还成为娶亲用的彩车。在车厢上扎一个席棚,棚前棚后挂两块红布,彩车就成了。那彩车多是把乡下的姑娘拉回到我们颍河镇,但也有把我们镇上的女人送出去的时候,镇子东街的寡妇赵春兰就是。赵春兰死了男人之后,我二叔一直给她家挑水,可是挑来挑去赵春兰还是坐着二叔赶的马车嫁到乡下去了。在给赵寡妇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她家床下意外地发现了我家一年前丢失的风箱,这就引起了一场风波。

    那风箱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我十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收拾风箱的老手了。那个时候我们那儿做饭烧的都是庄稼的秸杆,或者树叶,没有风箱不行。风箱的活门四周得勒上鸡毛。公鸡毛最好,母鸡毛次之。鸡毛大都是从供销社食堂里的粪堆上捡的,公鸡毛都被有权有势的人家要走了,我只好用沾了鸡屎的母鸡毛。我把臭烘烘的母鸡毛小心翼翼地一小撮一小撮地勒在风箱的活门上,烧出来的红薯茶仍是很香。有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家的灶屋被盗了。由于白天劳累,那一夜母亲忘了把风箱搬回堂屋里去了。那个时候风箱是我们家里的主要财富,一天没搬到堂屋守着就被人偷走了。母亲很伤心,气得坐在大街上握着脚脖子哭了一场。街坊邻居围了一群,乡下来镇上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一个个默无声息地走过去,那一天我们全家大小都没有吃饭。二叔黑着脸从东街里走过来,二叔说,骂,骂那个没良心的贼!我们就都骂那个偷风箱的贼,从天明一直骂到天黑,嗓子都累哑了。可是后来我却在赵春兰家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只风箱。母亲揪着赵春兰的衣服把她拉到大街上,指着她的鼻子要她说说清楚。可是赵春兰不说话,只管捂着自己的脸哭。本来是她的一场大喜,结果镇里的人都指着赵春兰说,没想她是个贼。

    这个时候蹲在一边的二叔突然走过来,伸手把我母亲拉开了。二叔说,不是她的事儿,那风箱是我偷的。一句话把人们都说愣了。二叔一句话也不说,他把赵春兰推上了大车,把她送出了镇子。那天,二叔在赵春兰新嫁的那个村子里喝了很多酒,回来的时候从马车上掉了下来,马车从他的腿上碾了过去,二叔成了一个瘸子。二叔从此整天沉默寡语,终日走路都勾着头,一直到死都没有抬起来过。

 

     墨白·新笔记小说与普洱的茶气、韵味及其它

 

    2003年的四月间,我在丽江古城小住,其间结识了一位美国女孩。这位来自以工程科技研究而赢得盛名的加州伯克利分校名叫普拉斯的女孩,后来我发现她不但和一位英年早失的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1]同名,而且那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来云南的目的竟然是学习中国的茶道。我拿起普拉斯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看到了她用歪歪扭扭的汉字记下的有关中国茶文化的文字:

 

    茶,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植物,归于被子植物门、类于双子叶植物纲,属于山茶科。中国茶大致分为六色:绿茶(不发酵)、白茶、黄茶(在发酵与不发酵之间)、青茶(发酵从轻到重不等),红茶、黑茶(全发酵)。普洱是黑茶中的名品。

 

    我放下她的笔记本,拍了拍桌前那本她正在阅读的《聊斋志异》说,这六类茶,只有普洱和这本书相似。她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说,普洱茶像这本书?我明白这位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女孩无法理解我对品茗普洱茶的感觉与阅读笔记小说的感觉所作的类比,我只好笑了笑,拍拍身边的椅子,请她在紫藤架下入座,一边观看那个和她年龄相仿名叫祁德芳的女孩给我们演示冲泡技巧,一边听她讲述普洱茶古老的历史。

    作为世界茶树的发源地,云南的地位如同汉字之殷墟,普洱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武王伐纣时期。从历史的认知入手,虽然中国的茶文化兴于唐盛于宋,虽然那时人们饮用的生普洱像现代一样要经过杀青、揉捻、日光干燥、蒸压成型等待工序后,茶叶里含有茶多酚、咖啡碱、氨基酸、维生素,饮用后具有消热、消暑、解毒、去火、降燥、止渴、生津、强心提神的多种功能,但那时的普洱茶就像《宋人笔记》[2]里的笔记小说一样,还没有得到正名。《宋人笔记》总计大约500种左右,可谓数量庞大,内容繁杂:闲话、论学、说明、议论、记人、叙事、抒情、修身、养性、科学、史料、历史、琐闻、考据、辩证、等等,涉及了那个时代的世态种种,其中像说明、议论、抒情、记人、记事等等这些已经具有用来揭示人类的私密性与随意性的小说因素,但作为“笔记小说”,还不成熟;直到放在我面前的普拉斯正大阅读的《聊斋志异》,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才得以成熟,虽然《聊斋志异》里完整的笔记小说并不多。在这篇文字题目里所说的新笔记小说,当然是与笔记小说相对应的,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之分。就像玉龙雪山上融化的自北向南流来的雪水一样,新笔记小说的形成也经过了漫长的路程。从20世纪初叶的白话运动始至今的新笔记小说创作,特别是新时期文学运动中产生的像孙犁、汪曾祺、林斤澜、冯骥才、田中禾、何立伟、王蒙、贾平凹、谈歌、聂鑫森等等这样的名家,而新笔记小说这一文体的成熟,则是以孙方友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的产生为标志的。

    在新笔记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我强调叙事语言的内在气韵,这有些像普洱茶的冲泡与品茗的过程。早晨,我和祁德芳一起用木桶从渠里取来透着冰凉气息的雪水;上午,我们把雪水注入铜壶烧得沸腾,以备用来泡茶。阳光从嫩绿的紫藤叶的缝隙里散落下来,照在普拉斯用歪歪扭扭的汉字记下的文字上:飘逸杯冲泡法。

    用来演示冲泡过程的普洱已经陈放十年。

    在我的注目下,祁德芳神情专注地撬茶、投茶、冲泡。祁德芳用她明亮的丹凤眼看着我们说:第一次冲泡,是用来除去茶叶里的灰尘,同时悄悄唤醒茶叶的味道。

    祁德芳如果放下茶具来写散文,绝对是一名高手,她用悄悄唤醒来形容茶的味道,让我折服。祁德芳说完后洗杯再冲,接着就是出汤。我们在祁德芳的邀请下,举杯鼻前,趁热闻香,茶里的气味如泉涌般扑鼻而来,其高雅沁心之感,不在幽兰清菊之下。一口入唇,虽茶汤略感苦涩,但茶汤在喉舌之间停留时,我感受到了茶汤穿透牙缝时在舌根舌面间产生的甘津已经满口芳香。十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整个的品茗过程,就是我在写新笔记小说时所追求的外松内聚的语言风格。散文化的外松内聚,讲究的就是语言的自然,讲究的就是词语与词语之间内在连贯的气韵;而这气韵,如同从普洱茶里散发出来的茶气,是我新笔记小说叙事语言的重要特征。

    我的新笔记小说的第二个重要特征,是肥而不腻的文体结构,这里的肥,是针对社会学而言;这结构就像驮在马背上的普洱茶一样。叮当作响的马帮行走在山高水险之处,在散漫的路途中一刻不停地颠簸,在风吹、雨淋、日晒中,使日常的社会生活因发酵而连接在一起,并转化成精神内含,最终行成像普洱茶一样独特的光泽,散发出浓郁的陈香风味。

    好的新笔记小说,就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其语言的“茶气”与“韵味”。茶气对一个普洱品茗者极其重要,你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茶气,就不懂普洱茶的特色。古往今来,饮茶品茗者以万为计,又有几人真正体会到茶气的美妙?当然,这种状况的产生有两种不同的原因:一是能感受茶气的人不多,二是具有茶气的好茶来之不易。《聊斋志异》就是一种好茶,《陈州笔记》也是一种好茶!

    说是好茶,就《陈州笔记》而言,大致有以下几个层面:一是茶香的强度:在总篇数达到756篇的《陈州笔记》里,孙方友不仅汲取了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笔记小说、公案小说、明代白话小说的叙事精髓,而且将民间文学、评书、曲艺、戏剧等说唱艺术与西方现代文学的创作理念溶入新笔记小说的叙事与故事结构;二是茶汤的浓度:在清末、民初和新中国远不止一个世纪广阔的社会背景下,《陈州笔记》以陈州文学地理为中心,立足于民间的精神立场、以鲜明的语言风格创造出集人文历史、人物传记、社会百科为一体的不可重复的审美领域,并以非凡的想象能力塑造了上千名小说人物形象,写出了中华民族历史的沧桑巨变。三是茶叶所含的成分:《陈州笔记》里的“一石三鸟”与比兴手法、故事情节与悬念的“翻三番”、故事与人物的奇、妙、绝的叙事艺术的创造与运用,是对新笔记小说在叙事学上的贡献、对中国传统叙事艺术的继承与发展。无论在社会学上还是叙事学上,《陈州笔记》均完整地构成了自己特立独行的文学世界,是继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之后中国文学笔记小说的又一座高峰。

    记忆里,那些伴随着从遥远的西双版纳的山道上传来的马帮铃铛的时光,至今仍然清晰可辨。阳光仍旧在淡绿色的紫藤叶里摇曳着,涂淡了祁德芳身上蜡染上衣的蓝色,使得普拉斯的面色更加红润。我的目光偶尔会从祁德芳细嫩的指间移开,在叮当作响的紫砂壶声里穿过篱笆,落到不远处的石拱桥上,那里正有几个面目模糊的游客,在桥下潺潺流水凑出的乐声里停下脚步,朝我们这里举起手中的相机。那一刻,我手执茶杯,入口的津液所产生的甘甜持久至自今不散,就像身边那两位皮肤一白一黄让我心生爱意的女孩一样,我由衷地在内心深处道出一声:好茶!

 

作者简介

    墨白(1956~)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98年专业创作,现任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自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幽玄之门》《航行与梦想》《风车》《白色病室》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孤独者》《重访锦城》《霍乱》《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癫狂艺术家》等多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


                        小说叙事的百变高手

                                                         杨晓敏

 

    20多年前,我刚接手《小小说选刊》《百花园》的编务工作,一次去周口公干,顺便向孙方友约稿。那时孙方友的“陈州笔记”系列小小说崭露头角,其《捉鳖大王》《邮差》《女匪》等已广为流传。就这样,我见到了孙方友的胞弟墨白——文静若书生,他也写小说,当时还刚刚出道,只能算是“文学青年”。在墨白新居闲聊,随手翻到了他的几本“创作笔记”——像李贺诗囊那样的“素材大全”。里面密匝地记着他平时搜集、构思的诸多故事框架、人物言行,字迹工整,一目了然,题名为自珍集,并注明为某某出版社出版发行。我暗自思忖,此子对文学如此虔诚,假以时日,其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20年过去,数家出版社竞相为墨白出版了十多部长、中、短篇作品集,他在文学创作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和产生的影响力,已经得到社会各界愈来愈多的专家、评论家和读者的认同。慨然回首,算是他早年的文学梦变成了现实。

    在墨白胞兄孙方友的笔下,颍河水流过的陈州府(当下的陈州已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区域),弥漫着神秘氛围和传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风物人情、历史掌故,纷至沓来,次第涌入笔端。他自觉不自觉地构建着一座地域性的文学艺术殿堂,以精短的篇章,编织出社会生活的浮世绘,把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艺术典型,请进人物画廊。孙方友以洋洋洒洒数百篇笔记体小小说,穿缀成了独树一帜的“陈州系列”。

    墨白早期也写小小说,对这个新兴文体亦曾投入过巨大热情,有着浓厚兴趣。《秋夜》《洗产包的老人》《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风景》等,曾连续获得过全国性奖项,至今还一再被选入各种精华本。后来意犹未尽,还专门编选了一套《中国当代名家小小说自选集》,遴选了冯骥才、阿成、聂鑫森、野莽、许行、孙方友等人的单本集。即使放到当下专事小小说写作的同行里,墨白所能达到的艺术水准也堪称一流。只因他的胞兄孙方友在多年的小小说写作中独树一帜,声名大噪,其光芒多少遮盖了大家对墨白小小说的关注。

    后来,墨白自觉选择以写中、长篇小说为主,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同样也营造出了属于自己的“颍河镇”,成为他梦牵魂绕的精神生活的栖息地。他在这方土地里悄然种植下某种图腾。他耕耘播种,灌溉施肥,剪枝修叶,洒下汗水并收获喜悦。如今的“颍河镇”早已人声鼎沸,车马喧哗,日渐丰饶。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对于这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可谓用情甚深,可谓有刻骨铭心之爱,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态度严谨且倾注了巨大热情。

    尽管当下的文学圈很庞杂很纠结,各色人等带着多种动机,在诱惑重重的文学阵营里混营生。但是,墨白的读书与写作,尤其在文本的坚守与探索上令人感动,一直坚持着一种类乎“卫道士”“守望者”式的精神。他在多年的笔耕中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以及取得的成功早已令人瞩目。可以这么说,墨白是当今文坛能把先锋实验与传统叙事融会贯通,并以熟稔的小说手段来演绎故事的少数作家之一。难能可贵的是,墨白还能在严肃的现实生活与虚拟的艺术空间里,打通一条坦途来,既能理性地表达对真实人生的诠释,又能无限地挑战文学写作的想象力。

    正因为墨白多年来一直坚守着特立独行的读书写作姿态,所以他发表的500多万字的作品,才能够把精英写作、大众写作甚至通俗写作的不同质地进行兼容并蓄,把西方哲理思辨的、东方形象感性的不同特色巧妙合理地糅合在一起,在思想内涵、故事结构、人物塑造、叙事视角、语言表达等方面每有新意。他尤其看重那种令人诧异的思维方式,顺向或逆向,立体或多维,讲究谋篇布局,体现语言张力,追逐精致,无论长短,几乎每一篇作品都自觉携带一些阅读诱因乃至宗教般的神秘色彩。墨白对小说结构迷恋且陶醉,能把一部作品设计得像迷宫或者魔方一样令人着迷,通过形式和内容的相映成趣,潜移默化地直抵阅读者心灵。因为只有那种在艺术创造上的“百变高手”,才能充满朝气、活力和勇气,令人不断产生意外惊喜。

    墨白的青少年在乡下度过,所以他的创作有着浓郁的乡土情结。其农村题材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有着质朴的平凡人生,普通得在我们身边触目可见。但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却是丰富的、可感的。即使写城市生活,墨白也很少把关注点放在官场或上流社会的人群中。他一直保持着质疑的、令人充满期待的“具有良知的写作姿态”(胡平语)。对弱势群体生存状态的关注,对爱情的礼赞,对社会病态的诸种困惑,对人类精神生活的疑虑等,无不流露出写作者真诚的呐喊,使他的作品一如既往地洋溢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哪怕写一篇小小说,也显得言近旨远,意味悠长。

    生活中的墨白,虽已年过半百,两鬓渐白,但文学的涵养似乎早已让他脱胎换骨,愈发显得气质脱俗,举止儒雅,在纷扰的生活中张扬着成熟的魅力。作为朋友,近年来我也常为墨白“鸣不平”,觉得诸多国内大奖常与这位实力派作家擦肩而过似有不公。虽然当下的评奖活动愈来愈成为某种话语权内的一种怪圈,但起码还含有某种鼓励性质吧。后见墨白倒是不甚介怀,一点也不受其影响,不为所动,依然笔耕不止,我反倒说不出一句安慰话了。假若有一天小说家墨白突然大红大紫了,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天道酬勤,深山有宝藏,那本是应有之义。何况他正处在人生盛年,创作盛期,有什么阻力能扼制住他潜流涌动的上升势头呢。不过,我还是希望墨白一直这样潜心写作着,一点一滴地开掘着自己丰厚的创作资源,不任意挥霍素材,剥茧抽丝一般,极有节制地把它们一个个雕琢成玲珑剔透的工艺品,让颍河镇的故事流传到更远的地方。

    在长期的创作中,孙氏兄弟形成了完全不一样的艺术追求和作品风格:方友在创作中以现实题材为主,其作品以塑造人物见长,以人物传精神;而墨白则是以现代题材为主,其作品以解构生活见长,以精神显人物。在同一地域,兄弟俩竟会用两种完全迥异的写作方式,两种不同的笔墨,分别构建出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可谓殊途同归,风格互补,相得益彰。孙氏兄弟的文学活动注定会成为文坛一段佳话。

    生活中朴实内敛、达观洒脱、沉稳寡言的墨白,与创作中厚积薄发、胸有成竹、才气纵横的墨白则完全不同。他不是那种一边写着文字,一边又满脑子蓄满“名利驱动”的人。在诸多热闹场合,他会很投入地唱一首抑扬顿挫的俄罗斯民歌,也会选择一种沉默寡言的方式来借此逃避。但时不时在一些低俗或浅薄的言行面前,墨白会不经意间投射出揶揄的目光来,算是一种颇具个性的反应态度吧。

    黑与白,这两种矛盾的颜色在墨白身上同流却并不合污,所呈现出来的竟是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模样。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墨白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乡野牧歌小小说欣赏之王奎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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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奎山乡野牧歌小小说·红绣鞋

 

    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简单地弄点饭吃吃,就到黄瓜园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也免得麦苗难受。

    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

    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麦苗说:“婶,做饭了没?”

    七婶说:“做了,刚做好。”

    麦苗说:“婶,我来晚了。”

    七婶说:“看你说的。今儿个是啥日子!”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往屋当间一拉,用抹布擦净了,又在上岗子上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

    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岗子上坐。

    七婶说:“苗儿,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你上座。”

    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我有话说。”

    七婶说:“这妮子,哪能那样哩,不兴不兴。”

    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七婶说:“屋里有爹有娘的,那可不兴。”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

    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虽然闭上了眼,那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麦苗说:“娘,吃饭吧!”

    麦苗说:“麦苗今儿个就要走了,再给娘端一碗饭。”

    麦苗说:“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

    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

    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

    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说你咋恁傻哩你个龟孙!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偏你……”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人家都知道有爹有娘有老有小偏你个龟孙啥都不知道哇我的傻儿我的憨乖乖……”

     又大声哭了起来。

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的,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

    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又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

    麦苗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代过了,担水,劈柴……”

    音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七婶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正从村街北头开过来。

    麦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

    音乐声和鞭炮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了。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背靠着大门,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和鞭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堂屋,又朝西间里走去。她想给贵说几句话。

    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桌子上,贵的遗像前面,是一片耀眼的红。

    那是一双新鞋。

    一双红绣鞋。

 

          王奎山乡野牧歌小小说·割韭菜

 

    刘三发现自己菜园子里的韭菜被人割了,非常生气。一畦韭菜,自己还没舍得吃,先让人割了五分之一。刘三回去把这事给老婆水芹说了,水芹不在乎地说,不就是几棵韭菜吗?让人吃去,值当你气成那样。刘三说,你没有出力,当然不知道可惜。我种上,一遍遍地浇水、施肥、除草,啥不是我干的?你不出力,光坐等个现成的,你当然不知道可惜。水芹说,瞧你那个样儿,不就是几棵韭菜吗?刘三自从被人割了韭菜,就留了个心眼儿,有事没事常往菜园子那里看一看。这一看,还真给刘三看到了,原来是村主任的老婆。因为是村主任的老婆,刘三给她留了情面,没有当场揭穿她。

    刘三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老婆水芹,说,你割就割呗,割完韭菜,还撅着个大白屁股在咱地里洒了一泡尿。刘三的话说得水芹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她割你的韭菜,你不会也割她的韭菜吗?刘三说,我割她的韭菜,我有那个胆儿吗?水芹撇了撇嘴,说,没出息。

    刘三仍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吃午饭的时候,站在村街上大声地吆喝道,哪个王八蛋恁排场,割了我园子里的韭菜!刘三刚吆喝了两遍,村主任端着饭碗从屋里走出来了。村主任说,刘三,你吆喝个啥?刘三说,我吆喝谁割了我园子里的韭菜,也不言一声。村主任说,我割的,你别吆喝了。刘三说,你割的,也得言一声嘛。吭也不吭,就割人家的韭菜呀。村主任笑了,说,瞧你刘三那个熊样儿,不就是几棵韭菜吗?我割了,还能怎么样?我还割你老婆的韭菜呢。村主任这样说,端着饭碗在村街上吃饭的人都哈哈地笑了。刘三说,我还割你妹子的韭菜呢。村主任没有妹子。刘三这样说,表面上既挽回了自己的面子,也不至于惹村主任生气。果然,村主任没有生气,说,那中,你割吧,俺妹子的韭菜随便你割。

    过了一些日子,村主任进城开会去了。村主任进了城,就从城里打电话让刘三的老婆水芹也进城去开会。水芹说,我又不是干部,开啥会?村主任说,计划生育方面的会,你来吧,领领精神就中。水芹说,妇联主任呢?不是有妇联主任吗?我算个啥,我不去。村主任哈哈地笑了,说,她岁数大了,得培养接班人哪。水芹心想,妇联主任还不到四十岁,哪里就老了,怕是村主任腻了吧?村主任和妇联主任的事,在村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尽管水芹在电话里对村主任说不去,但水芹放下电话想了想,还是进城去了。

    村主任把水芹安排到一个宾馆里,住在村主任的隔壁。村主任说宾馆是他的一个熟人承包的,各方面都有优惠。晚饭后,村主任一个人到外面转悠。十点左右,村主任才回来。村主任很随便地走进水芹的房间,把一个很精致的纸袋子扔到了水芹面前。水芹说,啥东西?村主任说,我在商场里转,见这个东西怪好看的,就给你嫂子买下了。水芹打开一看,是一套鲜红的内衣:一副胸罩,一件小三角裤。水芹说,呀,真漂亮,嫂子真有福。村主任笑笑,说,漂亮是漂亮,可惜她穿不得。水芹说,怎么穿不得?村主任说,你看嘛,你嫂子那奶子,瓠瓜一样长,屁股磨盘一样宽,这东西她穿得上?水芹听村主任如此说自己的老婆,不觉嘻嘻地笑了。村主任说,你笑啥,咱实事求是嘛,又没有屈说她。村主任又说,算了,送你了,算你捡个便宜。水芹忙说,呀,那可使不得,你对嫂子的一片心意哩,我哪儿敢要。村主任说,送你你就要。说着,村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碟,放到VCD里去,对水芹说,刚才朋友送我一张碟,说是香港的武打片,你看吧,我回去洗澡睡觉去。

    村主任一走,水芹忙关上房门,去试那套内衣。巧了,那内衣仿佛是比着水芹的身子买的一样,穿起来,衬托得水芹胸是胸臀是臀的。水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禁不住脸都红了。水芹忙往身后看,仿佛是怕谁个看到此时的自己似的。就在这时,水芹的视线不觉扫了下电视屏幕。这一扫,水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哪里是什么香港的武打片呀,尽是些让人眼热心跳的画面。水芹既想看,又不敢看;既不敢看,又想看。就在水芹痴痴呆呆地看得入迷的时候,村主任悄无声息地用钥匙打开了水芹的房门。村主任随手关上门,来到水芹身边,一下子把水芹放倒在床上。

    从城里回来的当晚,刘三心急火燎地要和水芹办事,被水芹坚决地拒绝了。刘三一愣,说,咋了,村主任当真割你的韭菜了?水芹将身子扭向一边,冷冷地说,割了,又咋的?刘三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心想,坏了。水芹又说,有本事,也兴你去割人家的韭菜嘛。

    不久,水芹就当上了妇联主任。

 

            王奎山乡野牧歌小小说·刨树

 

    石头要搭一个猪圈,还缺一根檩条,就去屋后刨一棵洋槐树。那棵洋槐树三把来粗,正好是一根檩条的料。石头刚刚刨了几下,结实过来了。结实说,石头,你干啥呢?石头说,我刨树搭猪圈呀,正好缺一根檩条。结实说,你刨树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刨呀。石头说,笑话,我刨我自己的树,跟你商量个啥!结实说,那是你的树?你敢说那是你的树?石头说,长在我的宅子上,不是我的树是谁的树?结实说,长在你的宅子上不假,可你也得看看是怎么长出来的,那是我的洋槐树的根串过去的,不是我的洋槐树的根串过去,你宅子上会凭空长出一棵洋槐树来?这个道理,石头自然明白,自己的宅子上有椿树,有杨树,就是没有洋槐树。这唯一的一棵洋槐树,明显是从结实的宅子上串过来的。但是,树既然长到自己宅子上了,不是自己的又是谁的呢?正因为石头对那棵洋槐树的所有权深信不移,所以他认为结实的纠缠纯属胡闹,于是,也就没有把结实的话放在心里。他不再理会结实,继续去刨树。但是,结实也同样对那棵洋槐树的所有权深信不移。因此,当石头不听他的警告继续挥刨树的时候,结实将腿一伸,伸到了石头的头下面。结实说,你有种,你就刨吧。石头虽然气愤,但为了不闹出更大的乱子,只好悻悻然地收起头,回家去了。

    石头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就找村主任去了。村主任是石头的远房叔叔。但村主任并不因此而偏袒石头,而是很负责任地亲自跑到现场看一看。看过之后,村主任对石头说,树确实是从结实那边串过来的。石头说,可它明明长在我的宅子上。村主任说,我没说不是长在你的宅子上。石头说,那你说咋办?村主任笑笑,说,石头,一棵树,顶多也就值个十块八块的。为这样一棵树,弄得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的伤了和气,划算吗?石头气鼓鼓地站在那里,不说话。村主任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棵树算你们两家的,对半儿分,一家一半。你要用树,行,给结实出五块钱。石头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当村主任的叔叔话说出来了,总不能驳了叔叔的面子呀,为了这样一件小事驳了叔叔的面子,今后还咋求叔叔办事哩?想到这里,石头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见石头点了头,村主任觉得有门儿,就去找结实去了。不料,结实一听村主任的意见,火了,说,你们叔侄两个勾结好了来挤对我,当我是傻瓜呀?那棵树本来就是我家的,凭啥跟他对半儿分?我的儿子,跑他家玩半天,就成他的了?我谁也不跟他分,我就要我那棵树。

    石头一听结实不愿意,心里的火气更大。石头心里说,那棵树本来就百分之百是我的。我完全是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才同意和你对半儿分的。如今,你不乐意,我还更不乐意呢。于是,石头反悔了他原来和村主任达成的协议,也坚持说那棵树完全是属于自己的。

    村主任一看事情弄成了这样,也不干了。村主任心里想,我这是图个啥呀,烟没吸你们一支,水没喝你们一口,倒落得个双方都对我有意见。去,这事我不管了,你们想咋办咋办,有本事,你们到联合国闹去。

    石头决定先下手为强,瞅了个机会,把那棵洋槐树刨倒了。结实得到消息,也掂了一把头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结实虽然怒气冲冲,虽然手里掂了一把头,但他并不敢拿往石头身上刨,他还没那个胆量。于是,结实就用头去刨那棵树。结实运足力气,照准树身一头刨下去,咔嚓一下,头的利刃深深地钻进树身里,把树身一劈两半。石头见结实一头把树身劈成了两半,不能当檩条用了,也用头去劈那树身。就这样,两个人像是在比赛劈柴一样,你一下,我一下,你一下,我一下,不一会儿,那棵三把粗可以当檩条用的洋槐树,就被劈成了一堆碎木片片。

    围观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被两个人的行为逗乐了,都嘻嘻哈哈地笑。有的人,甚至笑得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大家都说,真好玩儿。

    弄到最后,连石头和结实两个人也不由得跟着大伙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场悲剧变成了喜剧。

 

              王奎山乡野牧歌小小说·在田野上到处游荡

 

    著名医学专家洪昭光教授说过四句话:最好的医生是自己,最好的药物是时间,最好的心情是宁静,最好的运动是步行。今天,我别的都不去说,只说这最后一句,步行。我每天下午都出去步行,从下午两点,走到五点左右,三个小时,起码,也有二十多里地吧。一开始是在市区转,巴掌大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转熟了,没什么意思了,就往乡下去。顺解放路,或者交通路,或者文明路,往西或者往北,不出五里就是田野了,就有意思了。冬天的时候,我就在麦地里乱走。麦苗还没有起身儿,匍匐在地上。土壤上过冻,又被太阳一晒,酥软得很,踩在上面,就如同踩在纯羊毛的地毯上。有小风吹过枯草的茎叶,发出呜呜的鸣叫。几只野鸽子受到惊吓,扑棱棱飞向远处。一只斑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叫,咕咕——咕,咕咕——咕,叫得人心里颤颤的。城市远远地退到了地平线那里,如同一只即将沉没的巨轮,阒无声息。这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正走着呢,前面出现了一口废井。这废井,年数不少了,原来也许是有井台井栏什么的,但都被人毁坏了。探头往井里看了一下,水很深,而且水面上隐隐地漂浮着什么东西。想打探一下,附近又没有砖头瓦块之类的东西,只好挖井口的湿土,团了一个泥团子丢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声音十分沉闷,如同砸在了人的背上。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赶紧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想起下午的事,还有些后怕。犹豫了好久,终于拿起电话,拨了110,讲述了我下午的见闻及我的猜测。对方听得十分仔细,末了还记下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最后,再三向我表示感谢。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一个多月之后,公安局突然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了。你猜怎么着?让我签字领奖金呢,整整3000元原来,我上次的电话,为破获一起重大凶杀案提供了重要线索。操,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像个神经病一样在田野上到处游荡,竟然得了3000元的奖金。我写小说二十多年了,也得过几次奖,最高的一次是2003年的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0元的奖金,还扣去50元的个人所得税,实得1950元。看起来,写小说真是不行啊。

    还有一次,我在薛台至王庄的田间机耕道上走,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们这里是一年两熟,麦茬儿种玉米,玉米茬儿种麦。如今,乡下也都不烧柴了,都改烧煤或液化气了,成堆成垛的玉米的秸秆就堆放在路边,无人问津。有的小孩子不懂事,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就放火焚烧玉米秆儿,结果,把路边的杨树都烧坏了。那些杨树都一搂多粗了,起码长了二三十年,烧得真可惜呀。有的杨树的树皮烧黑了,烧烂了,路人又将树皮揭掉,就露出了杨树的白白的树干,简直惨不忍睹。回来之后我就写了一篇读者来信,投给了我们这里的《天中晚报》,第三天就登出来了。不料想,市委主要负责同志看了我那篇读者来信,做了重要批示。不久,市里就出台了关于坚决禁止焚烧庄稼秸秆的通知。我写了一辈子的小说,要说社会效益,我看不一定抵得上我那一篇读者来信的作用大。

    在五里河村西北角的岗子上,很突兀地矗立着两间草房子,大约是夏秋季节村子里的人专门为看瓜或看庄稼而搭建的。我好奇心重,就想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情景。奇怪的是,屋门却被一块石头挡着。我猛力一推,屋门哗的一下开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女人的惊呼:啊随即,就是一个男子的呼喝:谁?我知道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忙知趣地往外退,并且随手拉上了屋门。其实,推开门的一刹那,屋子里黑洞洞的,我又有点老眼昏花,实际啥也没看到。我稳定了一下情绪,站在那里朝屋里说,我啥也没看见,你们该干啥干啥,我在附近给你们望着风。然后,我果然退到远处,给他们望了半天风。估计里面的人把事办得差不多了,我才往回走。正走着,一辆摩托“呜”的一下从我身边经过,一个男的带着个女的。摩托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男人还按响了喇叭向我致意。我非常奇怪,刚才怎么就没发现摩托停在那里呢。

    摩托开到我前边百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样什么东西放到路上,又回头朝我招招手,才又走了。我走到跟前一看,是一包帝豪烟,里边还夹了一张小纸条: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哪!

 

          王奎山乡野牧歌小小说·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

 

    一九八二年我读大四。那一年的春节,我领着徐美红一起回乡下过年。徐美红的爸爸当时是我们省财政厅厅长。一个厅长的千金,能看上我这么一个乡下娃,那是因为我有三篇论文上过我们学校的学报的缘故。徐美红的到来,简直等于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刮了一场十二级的台风。女人们孩子们都挤到我家的院子里来看稀奇。先来的还没有出去,后到的又挤了进来。母亲端着一瓢水果糖,挨个儿地往人们的手里发,大人两颗,小孩一颗。小孩接到手里见是一颗,就不愿意,大声地嚷嚷。母亲一时没了主意,干脆抓起瓢里的糖往空中撒了起来。这一撒不当紧,大人抢,小孩夺,一时间,院子里热闹成了一锅粥。男人们到底矜持一些,远远地站在那里看,议论。父亲拿着香烟,满面春风地上前挨个儿地给大家敬。大家也不客气,会吸的,当场就点着吸了起来,不会吸的,就夹在耳朵上。

     这是刚刚到家那天的事。此后的几天里,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从来没个冷清的时候。母亲高兴地说,咱老王家几十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听母亲如此说,父亲点点头,说,那是哩,那是哩。

     直到年三十下午了,家里才算清静起来。母亲麻利地剁好饺子馅,妹妹和好面,和父亲三个人包起饺子来。我要插手,母亲说,看你的书去吧,俺三个就行了。徐美红也表示要下手,更是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于是,我躺到厨房一角父亲平时睡觉的地铺上看书。徐美红也找了一本闲书,懒懒地靠在我的身上看。这中间,徐美红还上了一趟厕所。

    黄昏时候,饺子包完了。父亲拍拍手上的面,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妹妹那时才十五六岁,还像个孩子一样,说,呀,憋死我了。说着话,就往厕所里跑。妹妹刚刚解完手回来,就大惊小怪地说,猪跑哪里去啦?咱家的猪跑哪里去啦?妹妹这一喊,父亲母亲都慌了,都忙着往厕所里看,厕所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猪的影子。我们这里,厕所和猪圈是在一起的。

    突然,妹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俺嫂中间上厕所了,肯定是出来的时候忘记拴栅栏门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事。一到乡下,徐美红就暗中朝我抱怨,啥都好,就是解手太恐怖了,身边那么大个东西朝你虎视眈眈的,吓死人了。在那种恐怖的气氛中解手,完了之后匆匆忙忙离开厕所,忘记拴栅栏门,以至让猪逃了出去,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妹妹那样子说,明摆着是把责任往徐美红的身上推。母亲忙给徐美红打圆场,批评妹妹说,你胡说个啥,你嫂出来咋会忘记拴栅栏门徐美红也是个实性人,也不知道推卸责任,说,我也忘记拴没拴栅栏门了。父亲宽厚地笑笑,说,我出去找找看,二百多斤个大肥猪,还能丢了?说罢,父亲就出去找猪去了。父亲走了一会儿,妹妹也说,反正没事,我也出去找找。

    天黑透了,四周传来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别人家都在烧纸过大年里,我们家却连灯都没有点,五口人有两口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奔波呢。

    终于,父亲回来了。停了一会儿,妹妹也回来了。两个人都没有找到。父亲把手一挥,朝母亲说,烧火吧,不能因为丢了一头猪,就连年也不过了,该咋过还咋过。父亲还特意朝我和徐美红笑笑,说,丢不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往远处跑,它又跑不动,肯定就在这附近。我明天再找,保准找得到。

    话是这样说,但一家人谁也无法轻松下来。特别是徐美红,因为整个事件是因她的粗心大意而造成的,所以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饺子吃了没几个,就丢下饭碗早早地上床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出发找猪去了。然后,妹妹也出去了。母亲说,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我也出去,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强。这样,家里就剩下我和徐美红两个人了。我想起母亲的话,“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强”,就征求徐美红的意见,要不我也出去找?徐美红说,谁不让你出去了?你出去么,你想上哪儿上哪儿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走过去拍了拍徐美红的脑袋,也出去找猪去了。在那样一种特定的情况下,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我只能选择一头猪。我希望徐美红能理解这一点。

    一直找到中午,连根猪毛也没有找到。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进村,就见妹妹远远地迎了上来。一看见妹妹脸上的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猪找到了。果然,是父亲在附近的崔庄找到的。原来,头天下午猪跑到人家的包产地里吃麦苗,被人家赶到自家的猪圈里圈了起来。父亲给人家买了两盒烟,才把猪赶回来的。回到家里,父亲母亲脸上都是一脸的欢笑。

    突然,妹妹发现了一个新情况,说,哎,我嫂哩?又问我,哥,我嫂不是跟你一块儿找猪去了吗?我说,没有哇,我是一个人出去的。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知道出大事了,像个孩子一样“哇”地哭了起来。母亲一哭,本来就是个孩子的妹妹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虽然没有哭,眼圈也红红的,对我说,我马上就去国营家借车子,你赶紧到新店去。

    新店,是京广线上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火车站。

 

                         王奎山谈·文人的矜持

    词典上对矜持一词的解释是,保持庄重严肃的态度。因此,文人的矜持,应该是指严肃地对待自己手中的一支笔,对发表作品持严谨慎重的态度。
    在古代,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人们对待文字著述一般都能持慎重态度。孔夫子述而不作,老子一部《道德经》经天纬地才五千言。五千字,按照今天快手们的写作速度,最多也就是一上午的工夫。
    写作,从来都不是以字数的多少来判断其成就的高下的。被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只有七十多万字,但无人不知,无人不读。此后的史书越写越长,但读者却越来越少。《全唐诗》只收了王之涣诗六首,但《凉州词》《登鹳雀楼》被人千古传唱。《凉州词》二首之一“黄河远上白云间”被人推为唐代七绝的压卷之作。乾隆皇上一生写诗一万多首(有人说是四万多首),谁又能记得其中的半句?

    搞写作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地夸大了写作的意义和作用。实际上,说破天,写作无非是凄苦人生的一个点缀。写作,就是我们在暗夜中行走时手中所举着的火把,我们手举火把,主要是为我们自己照个亮儿。有的人手里的火把大一些,明亮一些,照亮自己的同时还能照亮别人,那就更好。
    古人提到写作的时候,常常把道德置于文章的前面,称之为道德文章。可见,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看待一个写作者,首先看的就是他的道德。在这里,道德是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它包括一个写作者的思想水平、价值观念、认知能力、道德水准以及资质、禀赋、胸襟、气质、情操、修养等等。而文章,不过是上述诸多潜质的自然流露和外化。

    文人的矜持来自于他们对个人写作能力的自信。他们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因而不必靠频频地发表作品来表明自己的存在。他们甘坐冷板凳,十年磨一剑,轻易不出手,出手必精品。所谓大音希声者,此之谓也。
    文人的矜持还来自于文人本身对质量与数量的辩证认识。他们知道一个人的写作能力基本上是一个定量(m),而所写作品的数量(n)则是一个变量。因此,一个作家写作的作品越多,则每篇(部)作品中所含有的精神能量(a)就越少,而所写作品越少,则每篇(部)作品中所含有的精神能量就越多,即a=m/n。因此,他们从来不率尔操觚。
    从根本上说,文人的矜持是来自于他们对人类历史的明察。他们知道人类的历史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而个人,最多只能是这条长河中的一滴水。他们对个人命运的悲剧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知道,一个人能力再强,水平再高,再怎么折腾,在历史上能够留下的痕迹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人类有文字的历史才只有数千年。这几千年和人类将要走过的漫漫长路相比,其时间之短暂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文人的矜持从根本上说源自于文人本身的悲剧性格。和非悲剧性格的人谈论文人的矜持,无异于对牛弹琴。
    在今天,资讯的发达已经成为一种灾难。当代人是有史以来最可怜的人。他们每时每刻都被文字的垃圾所包围,以至连呼吸都不能顺畅。高雅的精神产品,从来都是人类精神的负离子。也许我们个人能力有限,我们无法经常提供对人们的精神健康有益的负离子,但是,让我们相约:我们会坚守。

 

作者简介

    王奎山(1946--2012),男,生于河南确山农村, 1968 年毕业于开封师范学院(今河南大学)中文系。任中学语文教师多年,1985 年调入确山县文联工作。 1981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多篇。结集出版了小小说集《加尔各达草帽》《王奎山小小说》《别情》《乡村传奇》等,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

 

            一路吟唱的乡村传奇

                                                      杨晓敏  

 

    1990年初夏,《百花园》和《小小说选刊》在汤泉池举行全国小小说创作笔会,我认识了王奎山。他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用河南方言来说,犹如席篾子在脸上划了一道。不相称的倒是嘴巴奇大,在五官的比例中,漫画般地夸张。这一大一小,使王奎山增添不少魅力。

    王奎山不爱说话,总喜欢听别人高谈阔论,极专注地消化你的见解。尤其是室内聊天时,他会倚在沙发上,长时间盯着天花板,任手指夹着的烟卷燃烧。听着听着,会从狭窄的眼缝里,瞥过一道光亮来,似乎在问,你说的都是真话吗?一瞬间,会让你的某种骄矜和浅薄,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认真起来。

    他“文革”前大学毕业,教过书,当过县文联干部,长期生活在基层。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注定是一路风雨兼程的。厚实的生活基础加上娴熟的艺术技巧,使王奎山的小小说每每出手不凡。他的小小说深深地植根于中原厚土,静静地观察着与他血肉相连的当代农民心灵变化的轨迹,以及生存方式的巨大变革,又时时深情回眸远逝的少年时代和田园生活。其作品构思、语言都富有特色,小小说集《加尔各答草帽》《王奎山小小说》和《别情》《乡村传奇》等便是极好的例证。

    不取材于理,而取材于情。比如《红绣鞋》,是一首感人肺腑的爱情绝唱,是一曲荡气回肠的人性美的颂歌。麦苗不啻是民间英雄,她用一双红绣鞋证明着自己爱的坚定、执着和无私。表面上是爱情故事,深层里其实是震撼灵魂的道德力量和中华民族的人格力量。丈夫在部队牺牲了,媳妇儿麦苗改嫁之际,与婆婆七婶依恋不舍:“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桌子上,贵的遗像面前,是一片耀眼的红。那是一双新鞋。那是一双红绣鞋。”此时无声胜有声,道是无情情更浓,这种含蓄留白、欲言又止的艺术手法,是王奎山的制胜法宝之一。再比如《一缕轻烟》《母亲》等篇什,都能在看似平淡的人间烟火中,透露出作者丰沛的人生积淀,凸显出富有哲理意味的思考。朴素的文字里裹挟着岁月的风霜,让人一咏三叹;散文化白描式的语言显得恬淡优美。《扶贫经历》《割韭菜》《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等佳作无不被广大读者耳熟能详。

    王奎山在他的作品中,善于塑造两大类人物形象:一是知识分子,如教师、知青、艺术家等,让主人公们抚摸着历史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一层层烙印,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层次的思考,以此来反映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注重表现他们的情操和人格。二是乡村人物。作者笔下那些普通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无不对生活充满希冀。他们纯朴憨厚、心地善良的天性,乐观豁达的处世态度,引起作者由衷的喟叹和同情。

    生活中的王奎山,甘居淡泊,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古人情趣,任云卷云舒,我自读书写作。但在作品中,无论褒贬人物、针砭时弊或讴歌生活,其笔触不失犀利、透彻和热情,毫无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态,体现了一个作家强烈的忧患意识,显得颇为老辣。《割韭菜》把村干部利用职权,用蝇头小利来中饱私欲的丑恶嘴脸,把村妇贪慕虚荣的蹩脚表演,刻画得惟妙惟肖,勾勒出一幅活脱脱的乡野风情漫画。《刨树》言近旨远,通过树根树干的无奈纠缠,透视出中国农村亘古封闭的乡间邻里关系,于斤斤计较中显宽容,牵扯出人性的藕断丝连般的黑色幽默感。《偶然》的布局绵里藏针,寓意深长,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拷问俗世中的人性。面对生活,一个人应持怎样的生活态度,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敬业爱岗和敷衍塞责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一个字的简单纠错,何以如此繁冗甚至需付出昂贵的生命代价。我倒认为,不能动辄把所有的恶果,都无端归咎于社会问题、机制问题,而应该在我们自身的素质上,查找一下我们还缺失了什么。

    《布袋子》的故事很有意思,而作者的叙述语言亦欢快流畅,富有节奏感:

    一个妇女从电视上看了英国人用布袋子取代塑料袋的做法很受启发,竟效仿起来推广。那天早晨,当李姗拿着一百个布袋子在大华市场门口向买菜的人们散发的时候,李姗的心里甚至隐隐地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一个人,当她的行为在为整个社会道德水平的提升而添砖加瓦的时候,心里涌起这种自豪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请不要错误地认为我的同事李姗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她绝对是一个安分守己、不事张扬的女人。她选择远离自家社区的大华市场门口作为她散发布袋子的地点,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没想到做好事难以被人们认可,还连遭碰壁而束手无策,女主人公黯然神伤之余只好放弃初衷,暗自流泪。我们当然要问这究竟怎么了,难道人们不知道绿色环保的重要性了吗?可很多时候,有关部门宁肯用很长时间花费精力把这样的人和事树成典型、模范来宣传,却极少动脑子把其转化为条例、条令让人依律遵循,其结果往往只能事倍功半。

    进入新世纪之后,王奎山由早期的对知识分子和底层小人物的写作,逐渐转入对社会问题、人类自身问题的思考,以低姿态进入,尤显贴近生活。谈到我们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时,有人戏言,国外许多“贵族作家”是通过写作把自己变成了平民,而中国的许多平民作家,则是通过写作,试图把自己变成“贵族”。起码这话放在奎山身上,不太合适。王奎山曾说:“书是有生命的。书的生命就存在于被人阅读中。”他一直保持着“为弱势群体”写作的人文情怀。

    30年来,王奎山是中国当代小小说文体的重要实践者之一,也是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在小小说的文体审美上,王奎山先生追求作品的精神含量和智慧含量,形成了大气中有深情、简洁中寓厚重的文风和语言,朴素自然,简约从容。这种独特的风格和能力在当代小小说作家中颇为少见,有人盛赞王奎山的小说叙述可以成为一种白话文的美学语言。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以王奎山等为代表的“小小说专业户”们,为小小说这种新文体的成长,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他们是小小说的脊梁,是后学者的楷模,是一个个闪烁在夜空的文曲星,是小小说长河里手持红旗的弄潮儿。以他们为代表的小小说中坚力量,埋头耕耘,淡泊名利,萦绕心头的,永远都是浓郁的小小说情结。

    有人说,小小说是一种机智的艺术,信然。但王奎山不属于机智型的作家,乍一看,作品中似乎也少了些“天才”的成分。然而好作品都是浑然天成的,有时需吟诵再三,才能欣赏到它深藏的美,由此而论,谁说大巧若拙不也是一种境界呢?

    2012年5月,王奎山因病去世,小小说作家网上的无数悼词是对这位著名作家的祭奠与褒奖。我写的挽诗是:人品至上,举目无双。吾兄奎山,“麻雀”之王。《乡村传奇》,百世流芳。斯人去矣,痛断肝肠。

 

    ----名家名篇乡野牧歌小小说欣赏之王奎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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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杨小凡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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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独臂先生

 

    药都自然出名医,何况又是华佗的后代。华济生一出诊便闻名百里。

    到了40岁上,更是妙手回春。不敢说药到病除,但只要不是死症就没有他治不了的。当时病人及家人们有这样一说:华先生说没治了,死时都是笑着的。这意思很明显,华先生是不会误诊的。他治不了的病,就是命该如此了。

    华济生从此也更加自信,整个儿圣祖华佗再生。

    这一天,华先生刚开大门,便见一辆载一瞎眼老妇人的独轮车停在门前。推车的汉子见华先生出门,跪倒便拜:“请华先生救救俺娘。”

    华济生先观了一下老妇人铁青的脸色,看了舌苔,把脉片刻后,停了少顷,起身向门外走去。

    汉子一步跟上:“我娘的病咋了?”“别说了,快回去弄点老人喜欢吃的,别亏了她的嘴,这就算你尽孝了。”说着掏出一把钱递过来。

    “天底下没有治不好的病,我不信俺娘不行了。”汉子接过来的铜钱又撒了一地。

    “孩啊,推我回吧,华先生说了,我就认了。”瞎老妇人呻吟着。

    “什么神医!”汉子仍然不服气地嚷道。

    “这是断肠疔,眼下大肠都烂了,神仙也是治不好的。”华济生劝慰说。

    “要是有人能治好,我砸你的招牌。”汉子怒目发誓。

    “别说砸招牌了,你娘能挨过一个月,我砍给你一只胳膊。”说罢,华济生拂袖而去。

    七七四十九天后,汉子扶着老母直奔华济生的“济世堂”大门:“华先生,还不把这济世堂的招牌砸了!”

    华济生抬头审视红光满面的老妇人片刻,一句话没说,拎起一把风快的药铲,把左胳膊压在坐凳上,一闭眼举铲而下。

    “华先生,你不能啊!”一声大叫,药铲被汉子夺下。

    “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还能让大风卷了舌头。留一条胳膊就够我用的了,砍掉一只我就能记一辈子。”华济生痛苦地坐在凳子上。

    “华先生,你断我没治了,我还真等着死呢。可自打我吃了爬进碗中的一个活物,病竟慢慢地好了。”瞎老妇人迷惑地说,“我正想找你问个究竟呢。”

    华济生起身,来回走了足足十趟,忽然拉住老妇人的手:“我差点害了你老人家,生吃醋泡蜇过蜉蝣的公蝎是能治这病的。”

    送走汉子和老妇人,华济生便摘了“济世堂”金匾。从此,无论干啥就只用右手,左手总是背到身后。

    据说,后人给华济生塑像的时候,明明两只手都塑在前面,可第二天左手硬是又背到了后边。

    从此,药都中医只用右手把脉便沿袭下来。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穆锅盔

 

    药都的锅盔是一种独特的面食,又名壮馍,厚足一寸,直径满三尺。有人来买,用薄如火纸的长竹刀轻轻一划,嚓地掉下一块,外脆里筋,表酥内绵,甜丝丝,香喷喷,富人家直接吃,一般市井人家用其做下饭下酒的菜吃。巴掌大一块足够一个成人的晚饭,其筋其软其酥其脆其香其甜其味其质其色其形,堪称天下无双。这说的是穆家锅盔。清末民初,药都有四十多家专营锅盔的小店,但独穆芳的锅盔最为有名,人代物名、物代人名,久之,人称穆芳和穆家锅盔均曰:穆锅盔。

    穆锅盔生于光绪年间,长在清风巷,及至成人,做锅盔卖锅盔也在清风巷口。其人高七尺,臂长过膝,手大若扇,曾有一卜师吃过他的锅盔说他有帝王之相,只因风水被人所破,才成了为世人提供美食的艺人。穆锅盔并不相信,一笑了之,依然天天做锅盔卖锅盔。

    看穆锅盔做锅盔是一种享受,有人看出香来,有人看出味来,有人看出神来,有人看出阳刚之美,有人看出阴柔之雅。每天太阳刚刚露脸,穆锅盔就开了朝东的店门,把放在店内的面案、平底大锅等一应用具搬出来,他再把袖子挽到两肘上方,清水净手后,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他每天只卖一斗麦面的锅盔,16两秤整整15斤。这些面一次倒入缸中,一次性兑水入内,然后弯腰勾头,一气和好。净手,点上一袋水烟,口吐青雾,面向东方。

    恰好一袋烟抽完,面正醒好,扬手把烟袋交给站在身后的徒弟。再净手,又弯腰低头两手入面缸,只听“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样瓷实的面块甩在了右面的面案上,啪啪啪三声响,三块大小一样的面块,紧挨着排在了七尺长的面案上。之后,穆锅盔才直起头来,耸肩出气,像做了啥重活一样。接着,穆锅盔取一面块,揉了堆、堆了揉,反复108遍,面块“熟”了,正好成一圆球;两手并拢按了一圈,面球变成了径达二尺的面饼,再用梨木面杖忽地旋了一圈,面饼正好厚足一寸、径三尺;然后,只见他抓一把芝麻,手腕一旋,芝麻薄薄地盖了一层。此时,平底大锅下炭火正白。

    穆锅盔并不看铁锅,两手两边托起面饼,啪地向锅内一撂,面饼在锅中一旋,正好严严地塞满铁锅。穆锅盔做锅盔,锅底并不放油,只是带芝麻的一面在锅底干炕,文火慢炕。一个时辰之后,锅盔成了,用手猛地提出,只见先前的面饼已如石块,靠锅底的一面正好炕出五个深黄的圆印,浑似鸲鹆眼,砚台般大小。这是穆锅盔特有的标志……

    人的能耐大了,规矩也准大。穆锅盔有两条规矩:一是火候不到,任你买家催着急要也不出锅;二是每天只卖仨饼,任你达官富商势力再大出钱再多也绝不多做。真让药都人又奇又气。

    话说宣统元年,官至热河都统、昭武上将军的药都人姜桂题,想将口福惠及家乡父老,重金从宫中请来八位御厨来药都联袂授徒传艺,为药都留下329道有名大菜,这是后话。御厨离药都的前一天,听说穆锅盔世上独有,就想尝尝。但由于起床晚了点儿,来到清风巷穆锅盔店前,恰第三个锅盔刚刚卖完,正要收摊。姜家大管家一脸讨好地说:“烦请穆先生再做一个,这八位御厨可是慕名而来的呀!”穆锅盔看都不看一眼,“明天请早!”说罢,扭身进店。

    管家和御厨们离开后,徒弟问穆锅盔:“师傅,这些都是御厨啊,何不破个例?”穆锅盔长叹一声:“你还年轻,规矩改了,穆锅盔就不是穆锅盔了!”

    徒弟并不解其意。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段老谋

 

     晚清年间,药都出了个名角――段老谋。全城男女老少谁见了他都会喊一声:“谋爷”。

     谋爷整日间青衣小帽,清清癯癯,慈眉善眼,也无啥惊人之处。但他绝对是药都最受人尊敬的市面人物。

    “没有谋爷摆不平的事”。连州官李宗山都这样说。

    有这么一个傍晚,药都北门口两个卖零工的年轻人因一天无活,饥饿难忍。正发愁时,忽见谋爷从白布大街摇摇晃晃地走来。两个年轻人互递了个眼色,便一替一捶地打开了。                                            

    谋爷抬眼见两人打了起来,老远便喊:“别打别打,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说说为了啥?”

    一个说他借我两吊钱不还。一个说都三天揭不开锅了,上哪儿给你屙钱。

    谋爷一听,手一挥说:“这两吊钱我还,别再动手动脚了。”可谋爷伸手一摸,自己偏忘了带钱。遂吆喊街东的“郑大祥”布庄郑掌柜:“郑掌柜,转两吊钱,明儿还你!”

    郑掌柜正在给客人扯布,忙说:“谋爷说了,还提啥还字。”等他拿钱出来,晚了!街西的“裕太昌”布店的裕老板己将钱双手递给了谋爷。

    谋爷刚走,这下可热闹了。“郑大祥”的郑掌柜大骂起来:“裕老板你可是人?谋爷指名要我拿钱,你凑啥热闹?”

    裕老板不气不恼,抱拳相告:“今儿个我一句不还,为谋爷挨骂,值!”

    这就是谋爷。

    到了光绪十一年,老佛爷慈禧给英国人订了一个条约:准许英国人在中国传教。

    人杰地灵,凤凰落地的药都自然也被英国人看重。英人陆克斯怀揣朝廷圣旨,抚台、知府相陪,来药都溜达了三天,最后宣布:就在北门涡河南岸建教堂。

    谋爷自然不吃这道菜。“有我谋爷在,休想建教堂!”一句话出口,教堂白天盖,晚上倒,七七四十九天竟没有垒起一道墙。知府李宗山迫于陆克斯的淫威,只得上书朝廷,要以“煽动闹事,违抗圣旨”办谋爷。

     一道圣旨传下,老佛爷慈禧要人押段老谋进京。

    话说药都籍官拜热河督统制昭武上将军姜桂题,听说老佛爷传段老谋进京,早早便在京城火车站把谋爷迎进家中。

    姜大帅三天前通过大太监李莲英给老佛爷吹了风。慈禧传出话来:他只要认个错,可不斩。

    过了午门,进入宫中,养心殿内老佛爷垂帘讯问。

    “为何抗我旨意?”

    “小民不敢。”

    “那,为啥陆克斯的教堂在你那药都竟盖不成?”

    “人保一方,狗护三家。洋人仗着枪炮占我大清土,害我大清民,我没能耐保全整个大清,但我拼死也要保住药都。只要我段老谋在一天,洋人就盖不成教堂!”

    慈禧沉吟半天,发下一道圣旨:药都只要段老谋在,洋人谁也不准盖教堂。

    谋爷反洋教在全国出了名,却有一人不服。谁?山东济宁府的好汉孙三爷。

    孙三爷是济宁府玉堂斋的大掌柜。祖辈为官,家藏万贯,为人豪侠,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济宁府一听说段老谋在药都有这般名气,很是不服:去药都舍钱放粮,压他的威风。

    这一年夏天,孙三爷驶两匹大马拉三箱银子,直奔药都而来。刚进药都地界,忽从高梁地里跳出十名执大刀的壮汉。

    “车到我地,路是我开,把钱留下!”

    孙三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只有舍钱消灾。

    钱柜卸下之后,其中一位壮汉见孙三爷一身杭绸闪闪发光,便让其脱下。

    孙三爷无奈,只得说:“钱,你们留下。衣服给我留着,我还要去城里访谋爷。”

    此话一出,十条壮汉呼啦一声齐刷刷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孙三爷愣了片刻,忙一一扶起。

    “既是谋爷的朋友,我们太冒犯了。”说话间,三箱白银又满上了车。

    孙三爷哈哈一笑:“过份了,我带钱来药都就是舍钱放粮的,弟兄们急用就把车赶走吧!”

    话没说完,壮汉们却没了踪影。

    孙三爷自叹道:“钱再多也是买不来威风的,和谋爷比我是不行的。”

    于是,调头回济宁府而去。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神针李

 

    嘉庆年间,药都曾有一任知府――李廷仪。李知府生得眉清目秀,本是当朝榜眼。但因吏部关节未通,只放了个知府。

    好在他是个心胸豁达之人,终也走马上任了。

    到任不久,他便一身青衣独出衙门,被这古城闹市所迷恋。

    走着,走着,忽见街旁一白眉寸余白须过胸的老者正给一妙龄女子看病。举目望去,只见老者头上悬一迎风飘舞的布旗。上书:专治未病之人,神针李。

    李廷仪弯腰蹲下,“无病何须治,庸医自扰之。”说罢,折扇轻摇。

    “世上无无病之人,病之显者有先后尔。”老者瞑目自语。

    “先生,我病在何处?”李廷仪一脸的讥诮。

    老者白眉微挑,审视片刻后又瞑目自语:“观你病在满字。”

    任李廷仪再三追问,老者仍不再言语。

    话说,三年之后,李廷仪李知府突患怪病:肚鼓如牛,叫春猫一般地苦叫不止。遍请百里名医,均摇头而退。李廷仪忽然记起三年前老者所言,便立令去寻。

    李廷仪又嚎了三天三夜后,老者终至。

    “三年前,我观你双目曲光,必定性贪,故断你病在满字。今日验否?”

    在李廷仪家人和衙门上下的哀求下,老者让其侧卧后,忽从空竹杖中取出一枚两尺半长的银针。

   “如此之针,拿你的命来,”说话间,银针穿肚而过。只听李廷仪一声厉叫,肚里的脏水哇地喷将出来。

    在众人的惊诧之中,老者悄然而去。

    说来也怪,老者离去后,李廷仪所喷洒之青石地面,长出一块块银元状的圆圈。

    李廷仪病愈后,就命人扒出带圆圈的青石,在背面刻上“戒满”二字,立于州府门前。

    李廷仪后因清正廉洁而官至正二品,那是后话。

    知情人说,这满字牌现仍存于药都博物馆之中。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曹操

 

    曹操被加封魏王的当天夜里,他遇着了从未遇过的两个大难题:一是门人送来孙权的密信,劝他称帝;一是儿子曹丕反对他回家乡药都,为吕伯奢建祠。

    这俩事都碰到了曹操的麻骨上。前者,想而不能但不忍,后者,能而不想但又必做。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拥有的是“奉皇帝命讨伐有罪之人”的政治上的主动,而此时称帝无异于炉上自烤;为吕伯奢建祠,虽属应当,但正如丕儿所言也是炉上自烤,只不过烤的是自己千百年后的名声。天亮时分,曹操最后一次把豆青茶盅重重的顿在几上时,已无茶水溅出了。

    曹操背手昂胸迈出殿门,一轮红日正好血艳艳的打在他的左脸上。他只觉眼前一红,就见曹丕正红彤彤的站在前方,很是精神。

    曹丕赶紧迎来,“父王?”

    曹操目光朝前,定定的瞅了曹丕足有一个时辰,突然仰天大笑,“败操者,操也;胜操者,亦操也!”

    曹操再颔首注目时,曹丕依然圆张着嘴,仰头向天。“丕儿,安排车马,回乡!”

    鼓号相应,车马辚辚,旌旗飘扬。还乡路上,曹操的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也是一个秋天,百物萧瑟,他从京都单骑而出,两耳呜呜的秋风,两眼血色的高梁红。马背上的他,脑子里始终是捧刀见董卓的一幕。皇室衰微,董卓弄权,一心重整汉室的曹操,本想献刀杀董,却落得被迫逃离,亦凄更壮。一路上,曹操恨从心生,鞭急马快,不觉间又到傍晚。勒马眺望,前面竟是自己熟悉的吕庄,正是先父的结拜弟兄吕伯奢的庄子,离药都城仅有三十里了。于是,决定进庄,一是好好的歇一晚上,二则可向吕伯奢讨教。

    吕伯奢一见曹操,高兴异常,再听其刺董傥此欤饧┠茫沁裥炅季谩V螅沓雒牛母龆由敝碓籽颍约涸蛉ニ睦锿獾募洗蚓啤

    这些天来,曹操就没有真正静下来过,即使在吕伯奢的客堂里,他依然两耳高竖,坐立不宁。他刚喝完了一杯茶,就听到了嚯嚯的磨刀声,侧耳再听,竟有人说,“马上堵了门,别让他跑了!”他眼前突然一黑,拔剑出门,“好一群不顾大义的小人!”

    吕伯奢的小孙子正在瞪目瞅他,却忽地一剑两开,一股红流喷在曹操的胸部。曹操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剑一人的杀向后院。提剑的曹操,见后院内吕伯奢的四个儿子正在捆猪,心中猛地一顿,继而挥剑砍去。又是四剑之后,曹操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遂柱剑在地,闭目不语。良久,忽拔剑挺直,对天长笑,“宁负天下人,不让一人负我!”笑毕,一剑砍断马缰,手抓马鬃,跃身而上。

    手提酒葫芦,疾步而来的吕伯奢,听到重重的马蹄声,猛一抬头,见是曹操,心中突的一凉。此时,高坐在马上的曹操已到了眼前。仰头见曹操一身血红,吕伯奢全然明白,“你!”

    曹操坐在马上,长叹一声,“我!”

    “把剑给我!”吕伯奢抬手把酒葫芦扔给了曹操。同时,也接到了曹操扔过来的长剑。

    “国可无我吕伯奢一家,不可无你!念你一心报国,为不辱你日后尊名,我去也!”话毕,剑抬头落,身体直立不倒。

    吕伯奢的这一幕,永远刻在了曹操的心中,几十年不但没有淡去,却越来越清晰与生动。

    曹操离乡的前一天,十八间青砖高廊的吕公祠矗于吕庄。

    曹丕代曹操祭奠后,回见父亲曹操,仍是不解:“父王,缘何要让一件鬼神无知的事,来污我曹氏万代名声!”

    曹操长吁,“不负人者易,不负已则难!”言毕,良久无语,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这一年,曹操六十五岁,第二年春正月便离开了人世。

 

                  杨小凡笔记体小小说·嵇康

 

    通往东市的大道上,秋风萧瑟,黄叶簌簌。身高七尺八寸的嵇康,双手后背,左手插在右袖中,右手插在左袖中,方步轻缓柔正,挺胸昂首,嘴角挂笑,平视前方。微风吹拂,宽衣飘然,潇潇洒洒如穹际白云,高而徐引;岩岩矗矗似独立孤松,爽朗清举。

    望着嵇康的后背,钟会回想着第二次去药都拜见嵇康的情形。那一次,钟会是受司马昭之命专程去请嵇康出仕的,这也是第一次面睹嵇康。嵇宅的门前是一棵绿冠如盖的葛树,嵇康两脚伸直,分岔坐于地,手挥铁锤,轻轻重重的锻打着发红的铁块,左边炉火正白。已站立半天的钟会,再次向嵇康施礼,嵇康仍挥锤不止,慢吟俚曲。钟会与随从终于要走了,嵇康低声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转身对锤起汗落的嵇康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想着当时的情形,脊梁沟一阵一阵地发起紧来。

    而此时,嵇康正笑从心升,他眼看的却是窗外的钟会。那一日,他正在药都的草堂弹琴,也是清谈家的钟会在窗前踌躇再三,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四本论》,扔进窗口,转身便走。那一刻,嵇康望着窗外钟会的颤颤之身,真是不得其解:迢迢而来,惧何逡逡不进?这一次,钟会没有见到嵇康的毫发。冷笑之后,嵇康脑海又现钟会前日的嘴脸:司马昭面前,跪着的钟会声泪俱下,“康行言放荡,目无君王,菲薄汤武,害时乱教,且盛名于世,不除则礼崩国饬!”

    前方白云舒卷,雁鸣声声。嵇康望一眼天空飞动的“人”字雁队,止步而立,身后的行刑兵将和三千太学生也静立不动。嵇康转身向钟会说,“此处甚佳。拿我的琴来!”说罢,盘腿而坐。

    钟会右手向后一挥,一兵将琴端置嵇康面前。琴为药都桐宫风啸桐所斫,神农样式,漆乃栗黑相间,斑剥雅古,腹内纳音微隆,琴背龙池上方朱砂阴刻:孤桐印月。嵇康两眼微眯,双手抚琴。良久,手腕一抖,长音而出,雄浑温劲,激越高亢,奇古透润静圆均清芳,九德兼备。面前三千余人,死寂一般。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琴弦再无半点声息。嵇康此刻想到的却是聂政刺韩王的那一幕——

    聂政之父因为韩王铸剑延期而被杀,他便逃入深山,拜师苦学琴艺十年。艺成潜京抚琴,震动王都。韩王召之入宫,命其弹奏。聂政在韩王沉迷之时,取琴厢匕首,霍然而刺,然后用匕首毁容自刎。韩宫为捕杀凶手亲属,将聂政暴尸街头。聂政姐姐聂莹知其弟所为,跑进城里,抱尸恸哭,并向人们哭诉弟弟刺韩王的缘由。哭毕,用匕首自刺其心,伏聂政身上而死。后有《广陵散》而出。

    声声雁鸣。嵇康从遐想中醒来。只见他两腕猛地齐动,紧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十指紧勾急揉批拂颤滑,空中便苍苍凉凉切切凄凄。突然,琴声化隐,天地造化亘古永恒无声而现。人们引颈注目,嵇康长出一气,空中便又雷雨交加剑戈相搏金鼓铿锵,地陷天崩墙倒塌宇摧沙石狂卷……人们突然看见了眼前画面,聂政冲冠,怒发,刺韩,投剑……

    天地俱寂,时空滞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地一声,丝弦俱断!嵇康冉冉而立,“袁孝尼曾请学此散,吾靳固未与,《广陵散》从此绝世。快哉!”刀起头落,而“快哉”之余声,回旋不绝。

 

作者简介

    杨小凡,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小说300多万字;小说被多家选刊多次转载、入选多种年选本;出版长篇及小说集15部;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政府文学奖、《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冰心图书奖、滇池文学奖等;三部小说被改成电影.

 

               杨小凡·我眼中的笔记小说

 

    笔记小说是小说中一种。要谈论笔记体小说,必须要从小说说起。

    小说究竟起源于何时?这个文体是何时出现的?这是一些文史学家挺苦恼的事。

    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小说的起源与人类语言的产生应该是相伴而来的。把一些见闻片断或一些想法说与同类分享,便具备了笔记小说的雏形。

    这么说来,笔记小说应该是中国小说的源流了。

    犁在《谈笔记小说》一文中提出:“中国的所谓笔记小说,由来已久,汉晋已有,就是先秦经籍中,也有类似的断片。至唐宋而大兴,推演至明清,这种书籍可以说是浩如烟海,杂列并陈,在中国文化遗产中有很大的部分。”古代的笔记小说源远流长,名篇佳作层出不穷,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什么是好小说?一千个作家会有一千个标准,一万个读者会有一万个判断。但我觉得,小说就是说说一些人、说说一些事、说说一些人的一些事儿。

    其实,许多事儿真的没有太多的神秘和复杂。

    把正常的事儿整得神秘,各种各样的神就出来了;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大大小小的理论家就出来了。我心里一直是清醒的,小说一定是烟火味很浓、很接地气的东西,没有太多的神秘。就是通过呈现事来最终呈现出人来,事与人是密不可分的,事是核心、人是精神。没故事的小说构不成真正意义的小说,不见人性情的小说也肯定不是一个成功的小说。

    笔记体小说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多以人物趣闻轶事、民间故事传说为题材,具有写事精到、写人传神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记体小说也许应该是最早的小说形态。毫不隐瞒地说,我对笔记小说情有独钟、永远至爱。怎么说呢,笔记小说的玄远、智慧、伦理、冷隽、精致、多义、高简、瑰奇、生动、传情、驳杂、夸张、变形等等,可以说是魅力无穷。有时一篇好的笔记小说,绝不亚于一部长篇巨制。

    这也许是出于自己的偏见。但这偏见肯定是来自于我自己的阅读经历。可以说,自《世说新语》以后收入典籍的笔记小说我基本都读过。我之所以深爱笔记小说,是因为我越来越越被其魅力所折服。于是,我在三十岁左右时下过几年苦功夫学习写笔记小说。我的百篇“药都人物”系列就是这几年的结果。虽然,现在我写了不少所谓的小说,也得到一些所谓的肯定,但我心里最清楚:这部笔记小说将是我文学创作的重要标志。

    这番话,我不止一次跟杨晓敏老师说过,也给其他研究我创作的朋友说过。

我说上述话是发自内心的。因为,笔记小说是人类文化极致中的一种,无论从思想深度、文本结构、语言艺术上来说,都有其独特规制和审美标准。我知道笔记小说写作过程与中长篇小说写作是有极大区别的。笔记小说与中长篇小说相比,绝不是江南丝竹与黄钟大吕,篇幅长短真不是衡量作品价值的标准。我以为,笔记小说的写作与其他类型小说写作是有区别的,笔记小说应更注重对世情、风物的考量与审察。

    笔记小说内容博大,知识性强,包罗万象。举凡天文地理、朝章国典、草木虫鱼、风俗民情、学术考证、鬼怪神仙、艳情传奇、笑话奇谈、逸事琐闻等等,宇宙之大,芥子之微,无不在笔记小说中出现。一个好的笔记小说作家,一定是一个知识丰富的杂物、学问家。

  从审美追求上说,笔记小说具有传奇性与民间性。传奇性使它具有阅读的快感,让读者产生极大的愉悦,这是对人本的一种关注与尊重;民间性使它具备民间公众的良心与良知,小说中只有提供伦理和审美标准,作品才具有理性的光辉。

    从文本形态上说,笔记小说要古、瘦、净、远。文要有古义、古风,这里的古更大成份是一种审美的古朴,而不是时空意义上的古,古笔记小说是相对于当下来说的;瘦就是一种表瘦实丰,是一种简洁,相对来说就是思想的丰盈,是对文字的一种尊重和敬畏,绝不多用一个字,绝对追求形简而内丰,是其实质;净是干净利落,即指叙述更指立意;远就是对规律性、共性的一种追求,深远、言简而意深应是根本。

    这就是我眼中的笔记小说。

 

           根植于历史文化的丰厚沃土

                                                           杨晓敏

 

    在我国当代文坛,立足于讲述家乡的人物和故事,携带着明显的地域文化特色印记的小小说作家不乏其人,而杨小凡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他笔下的小说背景是安徽亳州——古称“药都”,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建安文学的旗帜——“三曹”的故乡。杨小凡在繁忙的公务之余,穷数十年之功,倾情在这片文化沃土上开掘了一口小小说的矿藏。他的数百篇小小说,几乎都是描绘药都的历史掌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生悲喜剧。在一个艺术焦点上,杨小凡的历史纵深战线拉得很长,远至商汤,近至当代,抚今追昔、人世沧桑在他的系列小小说里沉积浓缩,站立起一个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在《小小说选刊》两年一度的评奖中,杨小凡是以一组系列小小说《药都笔记》参评并获奖的,这本身就是一种传奇。他是一个以地域文化为素材之源的小小说作家,所塑造的系列药都人物,活跃于同一方水土,这就形成了一种集体性格,形成了一根文化的链条,呈现出题材的整体美感。杨小凡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走进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从现实的观照出发,写出这些人物的文化传承性。《曹氏父子》也是作者小小说写作中颇具分量的作品,这些人物的身上都有动人而温婉的故事,积蓄着一股内在的力量。杨小凡能够用现实的批判眼光,去烛照历史,洞悉历史深处的人生,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性格远远超越地域特征,而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性格。他的新作《刑警李卫兵》,塑造的是铁汉柔情。亲情与职责、人性与法律、正义与邪恶,在不可回避的碰撞中,显示其大义凛然。特别是结尾,英雄不死,豪气干云,关于男子汉两把“枪”的传说,更属神来之笔。小凡的语言节奏明快,短促而有力度,主人公举手投足,显得真实可信。

    杨小凡的小小说大多直接以人物命名,这注定了他的观照视角都在人物身上。他笔下的人物出场很快,入戏更快——这大约也是药都人的性格。《独臂先生》开篇:“药都自然出名医,何况又是华佗的后代。华济生一出诊便名闻百里。”出人意料的是,作品并没有详细描写神医的后代如何妙手回春,而是写了他犯的一个错误,把一个老妇的病误诊为“不治之症”,以至于兑现诺言,打算砍去自己的左臂。华先生太自信了,病人也太相信他了,当时病人及亲属有这样一说:华先生说没治了,死时都是笑着的。命该如此嘛。但偏偏有个孝子与华先生打赌,把被华先生诊断为活不过几日的老娘又于七七四十九天后,红光满面地带了过来。华先生大悟——原来这“断肠疗”是可以治好的。虽然没有真的砍去一臂,但华先生自此总把左手背到身后,只用右手把脉。更绝的是,连他百年后的塑像,明明两只手都塑在前面,可第二天左手硬是又背到了后边。《独臂先生》体现了一种可贵的自省自责的意识,这种意识现在日益稀薄,更显示出这篇小小说主题的振聋发聩。

    药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蕴藏着各种民间绝技,显示出中华民族的高度智慧。杨小凡还是重在刻画这些藏龙卧虎的民间奇人。如《李一刀》《千金虎》《神针李》《穆锅盔》《面周儿》等。作者在这些篇章中驰骋想象,剑走偏锋,有如神助。如《李一刀》,讲述了亳州著名景观“花戏楼”的来历。康熙年间富商集资修建“山陕会馆”,请一位大隐隐于市的木雕艺人李一刀施展技艺。三次重金相请,封刀30年的老艺人终于出山,埋头雕刻整整四年。四年之后,我们见识了老艺人的功力,同时也见识了杨小凡的语言功力——“四个光背汉子抬了根山杨,出了殿门,往地猛地一放,咔嚓一声响,山杨四裂,九十块木板散了一地,细一瞧,一块木板就是一出戏呀!……九九八百一十个人物、外加山石树木、殿宇亭榭、文臣武将、战马旌旗……全场静得只有眨眼的声音。”一层一层,令人惊叹,被作者描写得激情澎湃,华丽无比。如果仅写到此,还不够味,奇的是李一刀金银一概不受,报酬毫厘不取,在众人狂欢之时竟不知去向,只留下亳州城里罕见的绝唱。如今,“花戏楼”是国家文化遗产,游亳州必看之景观,相信读了杨小凡的《李一刀》,更会产生一种非凡的兴致和情愫。这就是小小说的魅力,文字的魅力。

    阅读杨小凡描写那些民间绝技的文字,常使人有瞠目结舌之感,宛如河流决口。如《千金虎》里的男主角拉二胡:“除夕晚上,全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纷向南门聚去,都说南门唱大戏了:锣鼓弦子一个劲儿地响,黑头、小生、红脸、花旦一个劲儿地唱……可药都人赶到南门全都惊了,哪有什么戏,只有杨时轮挟一把二胡从城墙上下来。”你见过这样的描写吗?意到笔到,淋漓尽致,而且这样激荡人心、冲击力十足的文字,在杨小凡的小小说中比比皆是,让人叹息,让人敬畏。并且,杨小凡笔下的这些民间高人,穆锅盔、面周儿之流,哪一个不让人赞叹,哪一个不让人动情,哪一个不是通身上下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和独特个性呢?在《神针李》中,嘉庆年间新任药都知府李某微服私访,见到一老者头上悬一布旗,上书:专治未病之人,神针李。李知府不免讥诮,问自己何病。老者言:“观你病在满字。”三年后李知府突患怪病,还是神针李用一枚大银针救了他的命,更治好了他的贪腐之症。戒贪戒满,看来反腐败是长远的主题要旨,神针李代表的是民意。穆锅盔以面食立于市井,锅盔天下无双。但他每天只做三块。任你达官贵人出钱再多也绝不多做。待京城八位御厨慕名前来品尝时,恰第三个锅盔刚刚卖完,御厨也难破例。徒弟问其缘由,穆锅盔长叹一声:“你还年轻,规矩改了,穆锅盔就不是穆锅盔了!”读到这里,读者也许和他的徒弟一样难以理解,做生意不是变则通吗?但在这里,“规矩大如天”的穆师傅,讲的是“人无信不立”的古训,说一不二,立身之本,哪是三个锅盔就解释得了呢。

    杨小凡的小小说审美观点是多种多样的。他潜心关注和研究古亳州的历史人物以及历史事件,探索历史隐秘,在他的小小说《商汤》《深处》《曹操》《曹冲》等作品中,以具有穿透力的历史眼光重建了一个鲜活生动的历史现场,辨析人物心理,铺陈故事,观照他们的精神高度。商代是人类的启蒙期,以活人陪葬或祭祀是一种野蛮的习俗。然而在《商汤》里,我们却惊讶地看到了一国之君的商汤为民求雨,把自己当成祭品跪在草堆上焚烧,幸而在火焰腾空之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商汤是我们的老祖宗大慈大悲的象征,至今“商成汤陵”仍耸立在药都城北。杨小凡的小小说《商汤》是这座陵的最好注解。孔子问礼于老子,是天下皆知的历史佳话。而杨小凡从药都的“问礼巷”里发掘出一段两位哲人的精神对话。小小说《深处》的难能可贵,在于它讲述了“问礼”的具体内容。天人合一,凌空高蹈,让我们油然而对古代圣贤生出无限敬意。其他如曹操为吕伯奢修建吕公祠(《曹操》);曹冲为犯了死罪的老库官巧言遮掩(《曹冲》),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背后所不为人知的故事,被杨小凡演绎得精彩生动。

    杨小凡也是商海弄潮儿,现在是酒业领域颇负盛名的“古井集团”重要负责人之一。经商和写作对于年富力强、文思纵横的小凡来说,也算是互补互动的体现吧。我曾多次去亳州,徜徉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名胜古迹乃至断壁残垣里,杨小凡和我谈文学、谈人生、谈历史、谈经营,无不充满着激情、灵感、慧心和创意构想,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杨小凡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官场小小说欣赏之韦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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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名官场小小说·品画

 

    画而优则仕的领导喜画。工作再忙再累,也要抽空去画廊品画。

    领导常去的画廊不大,却有仙则名,常有真迹品赏。

    一日,画廊老板约请领导到画廊品赏白石老人的《荷花蜻蜓图》。

    白石老人出身贫寒,傲骨铮铮,一生传奇,诗、书、画、印皆精。他的画作,大凡花鸟虫鱼、山水、人物无一不精,无一不新。白石老人是领导最为敬仰的大师。

    画廊正中的《荷花蜻蜓图》为纸本设色,纵39厘米,横35厘米,与上海博物馆藏版相仿。画中,一荷横逸,蜻蜓追舞。荷,红花墨梗,寥寥数笔,生动逼真。最令人赞叹的是那追荷而来的蜻蜓,翅膀极其透明,纹理及爪清晰精致。蜻蜓在飞舞,折翅能见动,振翅如临风。画的左端,“九十三岁白石”题款让人如唔大师……

凝视画作,领导如痴如醉。

    “这是一藏友暂寄在此的画作,领导慢慢品鉴。”画廊老板乖巧,取下《荷花蜻蜓图》,平铺在案几上。

    “真迹否?”现如今,造假水平越来越高,假画赝品盛行,领导品赏半天,不得要领。

    “本人眼拙,实在辨不出真伪。据藏友讲,此画请教过一些专家,有说真,有说假,莫衷一是。”老板狡黠地望着领导,“领导您是方家,请品鉴!”

    “且不论真伪,此画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领导和老板熟稔,不藏着掖着,坐下喝茶,侃侃而谈。

    “真迹赝品,价格天壤之别。”老板给领导续茶。

    画廊里茶香四溢。

    又一日。画廊老板告知领导,一鉴赏大师路经,藏友想请大师鉴别《荷花蜻蜓图》,以求真伪。藏友和老板邀领导一同品鉴。

    品赏过《荷花蜻蜓图》,爱画的领导念念不忘此画,遂爽快应约。

    画廊里,藏友把《荷花蜻蜓图》缓缓平铺在案几上,恭恭敬敬请大师品鉴。

    大师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观察,一会双眼发亮,一会神情黯淡;一会低头沉思,一会抬头冥想。

    半个钟后,大师放下放大镜,久久不语。

    “大师,但说无妨。”藏友很年轻,尽管内心在翻江倒海,表面上却纹丝不动。

    领导惊叹年轻藏友的沉稳。

    “那老朽就直说了。现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石老人的真迹不过几千张,而赝品却不下十万!”大师把放大镜靠近画上的蜻蜓,“白石老人画蜻蜓的翅膀,必是先画出两个翅膀的主筋,用的笔法是有来有去,画的主筋瘦硬秀挺,有如铁骨钢筋。此画的蜻蜓翅膀,尽管透明精致,却未见筋骨。这是其一。”

    藏友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其二,白石老人从87岁开始,为防造假,有意在落款上设陷阱,那就是把‘石’字下边的‘口’写成圆圈。此画是白石老人九十三岁所作,落款‘石’字下边的‘口’却为方形。”

    藏友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综上所述,老朽认为,此画应为高仿赝品。”大师一锤定音。

    众皆无语,屏声静气。

    “感谢大师教诲!学生学浅眼拙,权当交了回学费。”藏友回过神后,迅速拿起《荷花蜻蜓图》,准备撕毁,“去伪存真,免得祸害别人!”

    “撕了可惜!”第一眼见藏友,领导就觉得气度不凡。现在见他如此有气量,甚是欣赏,“刚才大师讲了,此画非真迹,却也是高仿赝品,不如转卖与我,如何?”

    “既是赝品,不值一文,收藏它干嘛?”画廊老板一脸的惊讶。

    “假作真时真亦假。能画出如此逼真的画,此人也不俗。”领导很懂画,更懂理,“张大千仿石涛、八大,鬼手海霞仿张大千,都是几可乱真,虽是赝品,艺术价值也颇高。”

    “既蒙领导厚爱,愿相送!”藏友顺势把画呈给领导。

    “送不敢承受,愿按市场价购买。”领导的前任曾经是官场的风云人物,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不料却栽倒在腐败上。前车之鉴,领导小心翼翼,举凡给他送钱送物,不仅被拒之门外,还遭其严斥。领导素有清廉美誉,又怎么会收受藏友的画——赝品也不例外。

    “若论市场,此赝品不值500元。”大师一言九鼎。

    最终,领导以500元购得《荷花蜻蜓图》。

    此后,领导与藏友成了朋友,经常相邀品画。

    当然了,藏友在领导的呵护下,全方位发展,几年间竟成了本城的风云人物。

    “很多人知道,白石老人从87岁开始,为防造假,有意在落款上设陷阱,把‘石’字下边的‘口’写成圆圈……”。成为风云人物的藏友还是喜欢收藏字画。一日,在鉴别白石老人书画时,藏友说,“很多人却不知道,白石老人的这一小动作后来被造假者发现。无奈,白石老人92岁后又把“口”字恢复成方形……”

    那日回家品画,领导对着《荷花蜻蜓图》的落款“九十三岁白石”,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韦名官场小小说·品茶

 

    老宋喜喝茶。饭前饭后,睡前醒后,工余闲暇,必独斟独茗两杯。“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天无茶!”一天喝不上茶,老宋失魂落魄。

    老宋喝茶有讲究。多年来只钟情一种茶——大红袍,其他茶一概不入口;人家时尚茶三酒四旅游二(即喝茶要有三人,喝酒四人,旅游二人),老宋偏喜独斟独茗。

    先前,老宋还是小宋时,单位办公用茶很杂:张领导喜欢铁观音,办公用茶肯定是铁观音;换成喜欢普洱的李领导,茶叶自然换成了云南普洱……不管办公用茶怎么变,老宋喝大红袍不变,独斟独茗习惯不变。

    老宋准备当领导,办公用茶悄悄换成了武夷山大红袍。当上领导后,单位里一夜间,多出很多热衷喝茶品茗的。

    “茶起源于中国,西汉时便传到国外发展成为一种世界饮品。目前,全世界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居民喜欢喝茶。世界著名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还将中国茶叶作为中国四大发明之后对人类的第五个重大贡献!”平时喝水都用酒替代的小侯不知什么时候也改喝茶了,“喝酒伤身误事,喝茶健康高雅!”

    “茶叶中含有咖啡碱、可可碱、蛋白质和氨基酸,还有钙、磷、铁、氟等将近500种的成份,对人的好处海着呢!”坚持每天空腹一杯白开水,多年不沾茶水的老郑喝起茶后,洋洋洒洒列举了喝茶的14大好处:

    第一是提神增强记忆;

    第二是抑制肿瘤生长;

    第三是延年益寿抗衰老;

    ……”

    “大红袍茶树受过皇封呢!”跟着前任领导喝了无数普洱茶的办公室主任喝过大红袍后,不仅对大红袍的色、香、味、型大加赞赏,还挖掘出大红袍的故事传说,“相传,某朝某皇后生病,久治未愈,太子遵母命到民间寻找仙草秘方。武夷山上天心和尚把用九龙窠壁上的茶树牙叶制成的茶叶送给太子,太子带回医治好了皇后的病。皇帝大喜,赐大红袍一件,每年寒冬为茶树御寒。红袍盖在茶树上,将茶树染红了,大红袍由此得名……”

    “古人喜吟咏茶诗,唐代诗人元稹写过一首别具一格的《一字至七字诗·茶》。”新来的博士高声吟咏: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婉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

    老宋单位里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且清一色喝大红袍,对茶的研究也不断上水平上档次。老宋却和原来一样,每天自个儿独斟独茗两杯。

    “领导,喝茶的人越来越多了,是不是按惯例成立个品茗会,组织一些活动?”领导喜欢读书,单位成立了读书会,一时读书蔚然成风;领导好喝两盅,单位组织过品酒会,大家大碗喝酒,豪气干云;领导爱打球,一时间羽毛球队、网球队、高尔夫球队如雨后春笋半冒尖,各种比赛乐此不疲……办公室主任顺应民心,及时向老宋建议。

    老宋坐在茶几上,一壶热茶刚泡好,茶盘上三个晶莹剔透的乳白小杯里,蓄满三小杯金黄的茶。老宋端起疑杯,旁若无人地闻香、啜茶、细咽、回味,头也没抬。

    领导不反对就是同意!办公室主任急急忙忙去操办品茗会。

    一杯热茶下肚,荡气回肠,余香绕梁,神清气爽。老宋美美地喝下三小杯茶,忽然发觉办公室主任匆匆进来后又匆匆出去了,“什么事啊,小李?”老宋对这门外喊。

    “没事了,领导!”办公室主任忙着交代办公室秘书起草成立品茗会文件,生怕断了思路!

    五月中旬,老宋出了一趟国。回来看到办公室里摆着两罐极品武夷山大红袍,眼睛亮了一下,顺手拿起一看,一行“XX单位品茗会成立留念”让老宋心里咯噔了一下。

    烧水、烫杯、泡茶,三小杯热茶下肚,老宋顿时神清气爽。

    “领导,您外出活动这段时间,单位成立了品茗会,大家一致推选您当名誉会长!”办公室主任适时进来,送上烫金的大红证书。

    老宋看了一眼证书,“抬举我了!抬举我了!”

    “打球有球友,喝酒有酒友,品茶自然也有茶友。大伙说,既是品茗会的茶友,希望领导能拨冗光临指导品茗活动。”办公室主任一脸诚恳和认真。

    品茗会活动频繁,老宋却一次也没参加。

    邀不到领导参加活动的茶友们带着茶叶、杯具络绎不绝地来老宋办公室或家里谈茶论道。

    只喜独斟独茗的老宋直皱眉头,立下规矩,不得约请,不要上门。

    上门谈茶论道的却不因老宋的规矩而却步。

    忽一天,单位里风传老宋涉嫌经济问题,纪委早晚要查他。

    单位里的人愕然,茶友们更是慌乱。一时,大家唯恐避之不及,品茗会如鸟兽散!

    老宋托品茗会会长把先前大家“带”来品茗的好茶好工具一一退回大家。

    老宋恢复了先前独斟独茗的清静时光。

    如是三月,纪委未上门;三年,无事,老宋安全软着陆——光荣退休。

    退休前夕,老宋请单位里几位茶友品茗——这是他工作30多年的第一次,“喝茶乃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情就如茶,而时间是水,水泡淡了茶,时间冲淡一切!”

    退休后的老宋还是喜喝茶,却不再独斟独茗,多了几个茶友。

 

              韦名官场小小说·品酒

 

    领导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两杯。对这两杯,领导要求甚高。

    人走多成了路,酒喝多成品酒师。什么酒,只要经领导一品,就能断出高下,真的假不了,假的骗不了。

    大凡请领导办事,不用折腾,趁领导高兴,弄上两瓶好酒,把领导灌乐了,事情没准能成。

    这不,在开展全党先进性教育时,领导在剖析会上自我批评,一针见血:“我的问题,只有一个字——酒”。

    私下里,领导开玩笑,自己的问题就是好喝酒,原因是酒好喝,今后努力方向当然是喝好酒。

    这都是笑话,但从此之后,领导一般不喝酒,重要的是不喝一般酒,但只要喝起来,绝对不一般。

    “领导,阿甘说最近弄了两瓶30年茅台酒,是真货。找个时间去品一品?”最近忙着准备向上面汇报工作,领导带领大家加班加点,好多时日滴酒未沾。副手看汇报材料已准备妥当,领导心情不错,怂恿领导喝两杯。

领导意外深长地看了一眼副手,没吭声。

    甘是下属单位的一个副手,据说水平高,能力强,人活络,善交际。单位里准备进行人事调整,几位副手不约而同推荐甘上来当办公室主任。

    “要不,以后再说。”副手投石问路,看领导没表态,赶紧改口。

    “别,别。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领导又看了一眼副手,“好东西不要独占,干脆叫上班子成员一起。这不,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

    “好。我去通知甘准备。”副手应着马上办。

    甘盯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很久了,一直想请领导好好喝两杯。原想请一个,没想请一窝。甘甭提多高兴了。

    金碧辉煌的大包间里,茅台一开,酒香四溢。大家兴高采烈,跃跃欲试。

    “近期大家辛苦了,今晚,借小甘的酒犒劳一下大家,感谢大家的支持!”领导举杯提议。

    领导敬酒,没人含糊,都一饮而尽。

     酒香话稠。一杯好酒下肚,大家情绪高涨,却发现领导的酒杯满满的,第一杯酒没喝完。

    这不是领导的性格啊!怎么啦?大家面面相觑,没了声响。

    “这酒——”领导咂了咂嘴,“你们再品一品!”

    难道是假酒?领导向来最憎恨假酒。

    酒桌上,空气凝固了。

    每个人杯里又都续上了酒。

    有的整杯喝进去品,有的抿一抿,有的只是闻一闻……个个都很认真。

    “这酒不大对!”领导又品了一小口,盖棺定论。

    “有点点苦!”

    “年份不够!”

    “假冒茅台!”

    ……

    众说纷纭,千口铄金。

    甘嘴张了张,尴尬至极。

    “我车上有瓶六斤装的轩尼诗,要不,我去拎上来?”一位副手打破沉默。

    “换吧!”领导点头。

    白酒杯换成了洋酒杯,洁白的茅台换成了殷红的洋酒。

    “领导,您是专家,品鉴一下。”拎酒上来的副手诚惶诚恐。

    “正宗的92装轩尼诗。”领导品了一小口,“你们也试一试。”

    “口感细腻如丝绸。”

    “色泽黄金般灿烂。”

    “香味浓郁纯正。”

    ……

    兴高采烈又回到了酒桌上。

    甘恨不得地下有条缝钻进去。

    喝酒过后没多久,单位里进行人事调整。因领导一句话,“品酒如品人,连瓶酒都弄不来真的,怎么当办公室主任?”没人推荐甘出任办公室主任。

    “这两瓶茅台酒,我可是花了牛鼻子劲才弄到的,真金都没这么真!”呼声很高的甘没当办上公室主任,十分郁闷,约了两位私交甚好的副手领导喝酒。

    “的确是好酒!”一位副手领导连喝了几杯被领导断定为“不大对”的茅台酒。

    “领导是个品酒师,这么好的酒,怎么会品不出来?!”甘百思不解。

    “醉翁之意不在酒。”另一位副手领导嗜酒如命,生怕好酒被喝完了,喝了一杯后马上又朝自己的杯续上酒,大着舌头说,“领导借你的酒说事。”

    ……

    “好酒!”两瓶茅台酒很快见底了。

    领导还是喜欢喝两杯,但一般不喝酒,不喝一般酒。

 

               韦名官场小小说·口水事件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局里很多人心里的希望就像院子里几株大树的新叶,见风就长。

    主政了十年的老局长终于像冬日树梢上的黄叶一样虽苦苦支撑着却也无可奈何地随风飘落了。十年里,院子里几株大树的新叶长了落,落了长,可局里除了少数人外,很多干部停留在时光隧道里:十年前是科员,十年后还是个科员;十年前是科长,十年后依然是科长……

    哪个公务员不希望自己就像初春的新叶一样迅速成长?

    十个春秋啊!

    当老黄叶飘落时,在容易伤感的春天里,局里的很多人不仅没人伤感,反而巴不得黄叶快落掉,好让新局长带来似剪刀的二月春风,细细裁剪局里的新叶……

    怀着希望,局里很多人驿动不安。

    新局长亲切得就像邻家的大哥大叔,挨个办公室走,眯缝着眼挨个问询情况。

    希望就像见风就长的新叶,一天一个样!

    可正当局里很多人的希望空前高涨时,一件事情把大家震惊了:2月13日上午,局长过来上班的第二天,被人从后窗吐了口水!

    发布这消息的是局办公室主任。

    “缺德啊!那天,局长正准备进局大门时,一唾口水不徧不倚,飞落在了局长亮闪闪的脑门上!”办公室主任讲得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局长抬头向上望,发现很多窗口缩进了脑袋。脑袋虽缩进去了,可窗户来不及关上都开着……”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先前,老局长多年压制一些干部,不提拔不重用,局里的一些干部恨他,除了在民主测评上给老局长制造点小麻烦或者写写告状信外,不知谁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后窗看到局长进大院,就朝他吐口水。虽然,多年来老局长一次未被口水袭击到,可局里的同志们爱往后窗吐口水却成了习惯。

    糙米碰上了空舂臼,怎么会这么巧?

    “咱局长真有涵养,被吐到口水后,一点也没声张,而是擦干后一间一间办公室去看望大家……”办公室主任意味深长地说,“谁吐的痰,局长心里可清楚呢!”

    怪不得那天局长每间办公室都看得那么仔细,有的还摸了摸窗户……大家一时恍然大悟!再回忆局长眯缝着眼的笑就有点不寒而栗!

    谁吐的口水呢?

    局长会怀疑谁呢?

    ……

    一时间,局里人人自危!

    2月13日上午,我没朝后窗吐过口水。有些人开始还很镇定,可看到局长眯缝着眼的笑就不自信了……

    2月13日上午我吐过口水了吗?

    我的窗户没有关,局长怀疑上我了吗?!

    口水事件煎熬着局里的很多同志。有些人甚至到处打探消息——局长究竟怀疑谁吐的口水?

    驿动的希望之心被骚动不安的惊慌之心代替了!

    备受煎熬的局里同志们迎来了新局长到任后的第一次全局机关干部大会。那是局长到任后的第十六天。

    局长在会上讲了口水事件。

    同志们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我知道谁吐我口水!”局长的开场白让参加会议的人如坐刀砧。

    “2月12日,我到局里上班,13日我到各科室看望大家,14日,办公室刘主任告诉大家,13日上班时,我被吐了口水……”

    台下鸦雀无声。

    “14日晚上开始,就有很多同志来找我,说明这一件事。到目前为止,全局50人,除了3人没来找我之外,陆陆续续来了47人。”局长提高了声调,“我统计了一下,47人中,有20人是来慰问撇清关系的,有15人是来检举揭发他人吐口水的,有12人是来主动承认自己吐的……”

    台下有人脸红有人脸青,嗡嗡声一片。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根本就没有被谁吐到口水,我是故意让刘主任这么说的!”局长又提高了声调,嗡嗡声不见了,会场错愕、惊慌一片!

    “大家被压制了多年,想进步的愿望我能理解。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要做官,先做人!”局长说完随即宣布散会。

    希望像春天里刚刚长出的嫩叶一样遇到了倒春寒,未见长大就掉了。

    没有了希望的局里同志们少了些驿动不安,多了些小心。

    新局长与老局长一样,该提拔的人一刻不停地提拔。不一样的是被提拔到的欢天喜地,没被提拔的没有怨言——他们本身就不敢奢想!

 

              韦名官场小小说·局长念白字

 

    局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关系处理得滴水不漏。

    局长也是个能力强会办事办成事让人敬佩的领导,干什么成什么。

    还没到局里,局长的好就在我的耳朵里积攒得厚厚的。

    毕业到局里报到那天,在走廊里遇见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我问他人事股在哪里。

    中年男子打量了我一下,一口标准的国语,爽朗地问了我一句是不是新来的大学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中年男子亲切得就像邻家大哥,接过我的行李,“走,我带你到人事股报到!”

    在长长的走廊里,阳光灿烂,我如沐春风。

    转过一个拐角,下一层楼,到一挂着人事股牌子的门口,屋里一人急冲冲出来。

    “局长好!”那人走得急,差点和带我的人撞个满怀,不好意思地说。

    “局长?!”我惊大了眼望着身边这高大的中年男子。

    “这是新来的大学生,交给你们了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中年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李,进去办手续吧!”

    中年男子就是我的局长,我还没来就听他的好听得起茧的局长。

    人事股安排我在办公室当秘书,负责材料综合,跟局长。

    那天上午,一个在市里指导水利建设的京城专家是局长的朋友,受邀到局里给全县水利工作者作报告。

    县长出席了报告会。介绍专家时,县长把“造诣高”念成了“造诣(zhi)高”,堂堂县长读白字,初出茅庐的我如鲠在喉。

    专家讲座精彩,掌声不断。局长总结发言,真心感谢专家,高度评价专家“造诣(zhi)高”——局长也念白字了!

    秘书是领导的眼、口、耳、手、脚。生怕局长又读白字,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诣”的读音“yi”,悄悄递给局长。

    局长接过纸条一看,冲我感激一笑,让我心里暖洋洋的。

    下午局里机关干部大会,局长谈起了上午的报告会,充分肯定专家水平高,造诣深——局长肯定看过我的纸条,这一次没读白字,别提我心里多高兴了!

    当晚,县委书记宴请专家。宾主落座,气氛融洽。大家恭维专家的学问。书记大概看过专家的介绍,评价专家造诣(zhi)高——书记居然也念白字。

    局长接过书记的话,介绍专家在国内水利建设方面造诣(zhi)非常高的,上午给全县水利工作者作了生动报告。

    明明下午纠正过来了,晚上局长怎么又念白字了呢?

    我在边上百思不解,郁闷了半天——我这秘书没当好啊!

    吃完饭陪局长回家,局长兴致很高,我几次想提醒局长念了白字,可一直开不了口。

    既然是领导的眼、口、耳、手、脚,就得维护领导的形象。我从网上下载了常用的容易读错的字,注上拼音,制成表,打印后悄悄放到局长办公桌上。

    “这很好,谢谢你,小李!”看到常用错字表,局长微笑着说。

    局长的笑如同三月春风,沁人心脾,让人受用。

    可是,该读错时,局长还是念白字。

    慢慢地,我就发现,局长在局里从来不会念白字。有几回,我怀疑局长念白字了,找来字典一查,错的居然是我。局长念白字,常常是在外面。

    在局里,局长是老大,念错就念错了,可在外面,有很多领导在场,念了白字,这可事关局长和局里的形象啊!我很着急。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每次局长要在外面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我便在发言稿里,给生僻字和容易读错的字注上拼音。

    局长却该念白字时还是念白字——哪怕我已经注上了拼音,我懊丧了很久。

    “局长是市电视台播音员出身,普通话标准得很!”办公室主任看着我一副认真样,“你不用操这个心,局长不会随便念白字的!”

    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什么叫局长不会随便念白字?!

    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事,多年后我才明白办公室主任的话

 

            韦名随笔:以人物塑造为核心

 

    二十年来,我致力于小小说创作,深谙人物形象是小小说的灵魂。因而,在创作实践中,塑造形象饱满的人物,成了我孜孜不倦的探索和追求,也成了我小小说创作的核心任务。当然,小小说由于篇幅限制,在塑造人物时,不可能像中、长篇小说一样,通过一支如椽之笔让事件跌宕起伏,再通过光怪陆离的背景转换突显人物性情,从而把人物塑造成立体的、饱满的、鲜明的形象,小小说的人物只能是素描式的漫画人物,这就对人物刻画入木三分的要求有了更高尺度,包括素材、技法和构思。

    坦诚地讲,我是圈中人,比较熟悉官场人物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环境,更清楚和理解他们的艰辛与无奈。所以,我创作官场小小说,不是为暴露而暴露,为批判而批判,为揭秘而揭秘,而是力求刻画官场这特定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基于这些,在创作过程中,我采用了一种“去脸谱化”构思方法,即不去有意雕琢人物的好与坏,不把小小说人物写的黑白分明,而是有意写出小小说官场人物的真实性格、真实心理和真实状态,有意还原一个本真的人性和原汁原味的官场生态,以此表现我对现实生活的审美理解和价值判断。例如,我近两年创作的官场小小说,“三品系列”之一的《品画》、《局长念白字》、《数字不是游戏》、《书记要来听汇报》等,均是撷取官场中的一个场景、一个镜头,甚至是一个瞬间,但每一篇小小说均立足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上,竭心尽力塑造出一个典型官场人物。这些人物,或许不够丰满,立体感较弱,但他们一定是鲜明的,独一无二的,能给读者留下了或多或少印象的,是官场中的“这一个”。

    我写其他题材的小小说,也把人物塑造当成最重要的任务,力求通过语言、心理、动作、神态,正面、侧面的描写,让小小说人物丰富起来,让他们与众不同,也成为生活中特定的“这一个”。

    小小说创作确实需要扎实的写作基本功。优秀的作品不仅要立意新颖、避免赘词冗句,更要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若使作品刻骨铭心,最重要的是人物,人物立不起来,小小说很难立得起来。没有典型人物塑造的小小说,充其量也只算是故事。

 

作者简介

    韦名,广东饶平人,1993年开始小小说创作,广东省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羊城晚报》《南方日报》等,入选《中国年度小小说》《中国小小说精选》《小小说选粹》等多种文集。出版小小说集《蓝蓝的天空下起雨》《水本无味》《家有芳邻》《高空博弈》。曾获《小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提名奖。

 

                生活 观察 写作

                                                     杨晓敏
   

    “官场”是社会权力的集散地,历来为民众关注的焦点。新时期文学中的“官场小说”,是指开掘此类题材而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形态(或者说一个新的文化热点),这一概念在1998年王跃文的《国画》出版之后逐渐升温。以王跃文、周梅森、张平等作家的创作为代表,十余年来一直受到市场和读者的热捧。
    小小说篇幅短小,本身就具有快速反映社会热点和民生百态的优势,像一根根银针刺向社会敏感穴位,自然会有不少作品以宦海沉浮和官场冷暖为表现素材,也催生了如秦德龙、周波、王琼华、海华等一批以官场题材为创作重点的小小说作家。广东作家韦名,近几年持续发表了官场众生相系列,此类选材不拘一格,人物刻画惟妙惟肖,也被有关媒体称作是“新官场小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之一。
    做文、做人、做官等各有专攻,皆有学问,虽有共通之点,其游戏规则的奥妙又各有千秋。韦名能做到互补互动,以求兼得,殊为不易。韦名的人生经历颇富戏剧性:先学工,后学文。当过技术员,做过媒体。后调入省机关重要部门,成为“官场中人”。同时,他从1993年就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过《蓝蓝的天空下起雨》《水本无味》等小小说集。解读韦名的官场小小说,可以从两个关键词入手:
    其一是关注“泛官场文化”。
    中国一向有“学而优则仕”的主流传统价值指向,“入仕”历来是众多有志者趋之若鹜的一条实现人生理想的捷径,而由此派生的“官场文化”(也可简称为“官文化”)更是意味深长,影响深远。韦名的官场小小说,超出了狭义的以政府官员和机关生活为主体的创作,将笔触延伸到了更为广阔的人生远景,或者说由表及里地注入了人性情怀,可以称之为“泛官场文化”的创作。《1984年的北风》写到了某退休领导干部郭学在经济领域很有魄力的一次“投机”行动。郭学曾经是一位典型的官场中人,退位后他不仅擅长利用自己长久积累的人脉资源,而且深谙官场的各种潜规则和人性之诸种弱点,所以他在商海竞争中占尽先机,获得了历史性的成功。但《1984年的北风》肯定不是一篇典型的官场小小说,它甚至远离了官场,也超越了复杂人际关系的简单争斗与无谓纠葛。细想之下,郭学所处的工作环境,与官场又何其相似,岂不是“另类官场”再现?同样有几个副总的虎视眈眈,同样要面对种种不同的观念与态度,郭学能在其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与他曾经担任领导职务的经验是多么的密不可分。
    同样具有非典型官场小说特征的还有《花非花》和《职场女人惠》。前者是对教育系统的人才选拔任用机制的反讽,后者则涉及女性群体在遭遇权力倾轧时的抗争。还有一类,如《品酒》《品茶》姐妹篇,均以机关生活为题材,但都不是简单地对机关人与事的描摹,而是巧妙地将“官文化”与中国传统的“酒文化”“茶文化”结合起来,在文化的相互异化与人性的相互较量中来展现官场之繁杂一角。
    其二是着意展现“灰色人生”。
    如果非要给某些人的“官场生活”定一个色调,灰色一定是最合适的。灰色不是灰暗。更多的时候,我们分不清一些官员的作为到底是呈现黑的还是白的颜色。灰色是一种单调的彩色。官场也有那种短暂间的浮华热闹,不过更多的时候,它呈现出的是日复一日的机械沉闷。在平静下面,往往也藏匿着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潜流汹涌。灰色介于黑色与白色之间,既没有黑色那种压抑感,又没有白色那种亢奋状。但它比白色隐蔽,比黑色内敛。因为多年置身机关,韦名对官场中的人与事看得非常透彻,所以他的作品并没有停留在浅层次的讽刺或批判的简单表象里,而是别出心裁地审视着官场的某些“边角地带”,向读者折射出不同人物的“别样人生”。
    《一个星期的会》里,作者以调侃的笔调,带领我们见识了中国式“文山会海”的景观。开会重要吗?当然重要。开会就是工作,就是效益,就是成果。但具体落实时,就成了拟通知、发文件、排座次、写报告、作总结……满科室的人,全是围绕着操持者在转。作者的批判矛头指向虽然明确,但在描写操持者在对待假酒、彩排凳子等细节上,却不厌其烦地表现他的细致与周到。这种整天忙忙碌碌,却不知意义何在的小人物,可谓最具代表性的官场“灰色人物”。《口水事件》是韦名官场小小说中较为精彩的一篇。老局长退休,新局长上任,虚构出来的吐在局长光头上的一记口水,引发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这里其实写到了机关普遍存在的一种“灰色心理”,局长正是利用这一点打了个漂亮的“心理战”,貌似成了最后的赢家。类似的作品还有《钱花哪哪舒服》《老陆的笑容》《“四不”干部》等,表现的是官场的“灰色政绩”“灰色表情”和“灰色清官”的内容,可谓千姿百态,一花一世界。
    我始终觉得,小小说的思想内涵体现出作者对社会、人生的认识深度,以及深度开掘生活时的站位、视角、勇气等;小小说的艺术品位则要求作者通过调动各种艺术手段,譬如情节设置、人物刻画、环境渲染以及语言叙述、留白、伏笔、照应等文学元素的有效使用,来增添它的表现力和阅读感染力、想象力;一篇好的小小说佳作除了会在内容上提出问题、在描写上表现问题之外,那么作者真正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最后的“解决问题”。所以小小说的智慧含量或结尾艺术被称为“临门一脚”或“临床一刀”。
    毫无疑问,一个优秀的小小说作家要具备综合性的文学素质,才能取得高端写作的资格证。而写出一篇好作品似乎也不难,难的是在长期的写作过程中,能持续保持自己进取的创作姿态。韦名有良好的创作潜质,在其他题材领域的创作上也时有出色表现。我比较欣赏《邻居张才》《老盛的知青生活》这一类充满智慧的作品。韦名不缺乏丰富的生活阅历,也有着一颗充满智慧和灵性的心,又能在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之外,守得住那份淡泊与从容。我相信假以时日,他的创作之路自然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宽。

 

    ----名家名篇官场小小说欣赏之韦名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幽默小小说欣赏之秦德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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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德龙幽默小小说·水中望月

 

    民工茂恩跟民工茂林、茂田们说,咱去公园看跳舞吧?

    茂林茂田们就裤裆夹着轻松的响屁,跟在茂恩的后头,涌进了公园的夜。

    月亮弯弯地笑着,把爱洒向公园的夜晚。

    露天舞场被公园的小河锁着,小河细细弯弯地绕成了一个环,舞场就在这环的中央,像个孤岛。

    夜色掩护,很大胆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啊”,就来到拴着一批船的桥头。七孔桥如一把锁,进舞场必须用一块钱的门票当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茂恩们就立在桥头。隔岸观舞,向舞场馋馋地发射眼球。

    舞曲波澜壮阔,舞姿波涛翻滚。

    现在跳的是慢四!茂恩说,知道吗?慢四又叫布鲁斯!舞点是嘭——嘭——嚓、嚓!

    茂林茂田们就说,俺哪有你吃的麦子多?你是初中毕业。

    茂恩说,咱那叫啥初中!城市人初中生都会跳舞,你们看,那边那个小半拉橛子,不是刘科长的儿子?

    茂林茂田们就看见了刘科长的儿子与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着肚皮。

    茂林说,谁让咱是农民哩,谁让咱是民工哩。

    茂田不愿听这话,农民咋了,民工咋了,咱不是来挣城市的钱了嘛!茂恩,咱买不起舞票?一块钱一张!

    茂恩说,你们抬杠,我去买票吧?一人一张,咱几个都进去,谁不进去谁是那个!茂恩说着,用手比画出一种爬行动物状。

    茂林茂田就说,你请客,我们当然进去。

    成恩就真的到售票处买票。茂林茂田们就做出潇洒风度,很滋润地跟着茂恩往桥上走。

    售票的是一位小姐,穿一种像汽车内胎一样饱满的裤子,茂恩指出这叫健美裤。小姐脸上露出桃花一样的笑容,很让人产生出一些想入非非。小姐甜甜地说:对不起啦,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啦!

    茂恩们像给火焰山烤了,顿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想起来一定是自己的汗臭的衣裳和露着“大舅哥”的破胶鞋,让小姐给当成了“流氓无产者”。

    茂恩们就觉得到城里后已经刷白的牙齿又开始发黏发黄了,竟无一丝力气向小姐宣讲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小姐又一次露出灿若桃花的笑容:几位哥哥,别介意嘛,我也当过农民!也是好心不卖给你们票!想一想,你们进去和谁跳?不跳,进去干什么?小姐这一次说话,使用了茂恩们家乡的那种语言,一种亲切的农作物的味道。

     就把茂恩们一个个弄成了感叹号。

    茂恩们悻悻地回到了小河边。茂恩闷猴一样爬上了河边的柳树,大伙儿也都攀了上去。茂恩们点上了香烟,悠然地眺望着露天舞场,舞场里的城市男女们煮饺子一样翻滚不已。

    茂恩们嘴上红红的烟火映在小河里。红红的烟火离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弯弯的月亮上去。

 

             秦德龙幽默小小说·正

 

    公安人员分析,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个矿区。经过排查,几十个单身汉,被集中到了操场上,由公安人员认定。

    他果然就在这群汉子里。他原先叫什么名字,现在显得很重要了。八年前,他从劳改农场跑了出来,隐姓埋名,做了个下窑掏力的矿工。

    他竭力要忘掉原来的那个自己,试图让噩梦永远消失。凡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他都干。凡是吃亏的事,他都做。每年,矿里都要评他当先进,可每次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也不张罗女人,山沟里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很喜欢他,却都遭到了他的冷眼。

    他要彻底埋葬原先那个自己,重新做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一想到坐牢他就害怕,尤其不能忍受牢头狱霸的欺压。他清楚地记得,刚进去那天,他就被那群浑蛋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还有,犯人们每天都要在太阳底下练正步,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候。他从小就从电视里知道,走正步的,都是威风正派的军人和警察。而自己呢,算什么?披着一身囚服,走正步,他感到非常耻辱。他这个心理障碍,三年后才得以克服。后来,他走的正步,已经达到接受检阅的水平了。

    如果他服从判刑,现在也该从劳改农场出来了。

    但那次接受检阅后不久,他还是逃了出来。正好,这座矿山招工,他就混入了工人队伍。

    他也预感到,总有一天,公安人员会找到这里,抓他回去,继续坐牢。他用尽了所有智慧,延缓着这一天的到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公安人员把他们一集合,他就知道有自己的戏了。

    窑汉们已经排好了队,在公安人员面前走来走去。队伍起初是凌乱不堪的,如乌合之众。忽然有个公安人员喊了一声:“正——步——走!”窑汉们的胳膊就有节奏地甩动起来了,双腿也找到了节拍。

    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脯,将双臂甩得规范而又威武,一双皮鞋也被他跺得喀喀响。他仿佛成了队伍的核心,窑汉们都自觉地向他看齐了,甩出了铿锵有力的步伐。

    他就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是的,他一甩正步,就被公安人员认定了。公安人员凝视他片刻,喊出了他的真实姓名。他没有惊慌,双腿立正站着,双手朝前伸了出来。

    公安人员没有给他戴手铐。那个面色苍老的公安人员,当众宣布,他没有罪,之所以来找他,是接他回去平反的。

    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呜咽了。

    他跟在公安人员的后面走了。可他一迈开步子,就是甩正步,惹得周围的人笑声不止。他很想纠正自己,可怎么也纠正不过来了。

    就这样,他昂着头,甩着正步,离开了生存了五年的矿山。

 

             秦德龙幽默小小说·聚会

 

    王三元打电话给我,要我参加同学聚会。王三元说:“秦老师,您一定要来啊,您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呀!”

    是的,25年前,我教过王三元这一班。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一头老牛和一群牛犊的影子。这些影子咬得我心头发痒呢。

    可参加师生聚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学生。

    当年,我把学生得罪得不轻啊。要不然,他们不会那样和我捣蛋。说来说去,我没打过学生,也没骂过学生,但学生们总是和我作对。

    因为我要他们背课文。我要求他们每个人都会背课文。我给学生们讲,背课文是打基础的需要,特别是古文,古文是民族文化的精华,把古文吃到肚里,吃得越多,将来越有才气。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些孩子就是不听,一让背课文,就开始耍赖。有一次,我叫“老黄牛”背《陋室铭》,“老黄牛”居然在课堂上“哞儿哞儿”地学开了牛叫。“老黄牛”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牛,一学牛叫就更像牛,闹得课堂成了骡马大会。还有一次,我让“地图”背《鸿门宴》,“地图”吭哧吭哧背不出来,我问他昨晚干吗去啦,“地图”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我尿炕了。”引来哄堂大笑。遇着一个爱尿炕的神仙,你有什么招?另外,还有一个“孙二娘”,别看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你真让她背课文,她就变得满嘴顿号了。你恨不得要给她一巴掌,把她那副张口结舌的傻样儿打醒。

就不说“郭大头”了。

    也别说“马铃薯”了。

    反正你一让他们背课文,他们就跟你玩里格儿楞,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知道他们烦我,烦我让他们背课文。当然,我也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越是烦背课文,我越是罚他们背课文。有一次,我班考试总分得了最后一名,我就惩罚他们集体背诵《劝学篇》。我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背,最后我也数不清他们背了多少遍,结果是当天晚上,我宿舍的窗玻璃被学生扔了“黑砖”,好大的半块砖。

    到后来,教育界刮起“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狂飙后,我彻底歇工了。因为此时我的名字已经上了大批判专栏,批判我“兜售封资修黑货”。

    无法教学,我只好调离了学校。

     …………

    王三元策划的师生聚会终于到来了。

    王三元很有办事能力,想不到他把聚会安排到当年的学校教室里了。更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孙二娘”,现在居然是副校长了。在孙玉香副校长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大家开始表演节目。学生们一个一个上场,说拉弹唱,都说是把节目献给秦老师,激动得我心花怒放。想想当年那些幼稚顽皮的模样,看看今天这些成熟英俊的面孔,我怎能不感叹呢?

    轮到“老黄牛”上场了。“老黄牛”还是当年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他先给我鞠了个躬,然后说:“我给秦老师表演的节目是背课文:《陋室铭》。”掌声哗哗响了起来。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老黄牛”沉稳的声音飘扬在教室里。

    “我背《鸿门宴》,献给秦老师!”“老黄牛”刚背完,“地图”就红光满面地站到了我面前。

    接下来,“郭大头”给我背一篇《石钟山记》。“马铃薯”给我背了《琵琶行》……

    在王三元的导演下,聚会推向高潮:所有学生都站了起来,齐声给我背诵:“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我不禁老泪纵横。

 

               秦德龙幽默小小说·聪明的懒汉

 

    他是个懒汉,从来没当过模范。别人干活儿的时候,他就在一边闲转。顶多象征性地抡几下锤子,然后,就是卖嘴,说这活儿应该咋干咋干。

    别人呢,都是起早贪黑,任劳任怨,甚至一遍遍重复相同的动作,唯恐让领导给了白眼。当然了,领导最喜欢的就是老黄牛,最烦的就是卖嘴的懒汉。

    他也不在意,甘当“落后分母”。他说,先进分子是少数,大多数人总得当分母。没有分母,就没有先进人物的百分数。这样,他就成了一个神仙,干活儿总是粗枝大叶,从来就不做第二遍。于是,大家都说他是个头号的懒汉。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头号懒汉,却活得比别人滋润。从来就没见过他穿旧衣服,皮鞋总是又黑又亮。还留个大背头,还抽价钱很贵的烟卷儿。别人呢,一上班就换工作服,而且,补丁摞补丁。也不舍得在班儿上穿新皮鞋,更不舍得抽好烟卷儿。

    他还是最先骑摩托车的人,最先玩手机的人。别人一辆自行车骑了一二十年,他却踩坏了好几辆摩托。别人咬着牙开始买手机了,他的手机已换了彩铃彩屏。

    谁都说不明白,他这样一个懒汉,不肯吃苦的懒汉,为什么比别人活得潇洒?

    闲下来的时候,他也吹牛。他吹牛,是为了给自己不出力找理论依据。他是这么说的:人因为懒得推磨,才发明了风车;人因为懒得走路,才发明了汽车。因此,懒汉的身上,有着与常人不同的闪光点,也就是说,懒汉是聪明的人。只有聪明的人,才会偷懒。只有傻驴,才会被眼罩蒙着,一圈儿一圈儿地拉磨!

    有人驳斥他,说他这是谬论。古今中外,成就事业的人,都是天资加勤奋!

    他不以为然,说人生的坐标不同,价值观也就不同。他举了个例子说明。说美国有家工厂,设备出了故障,来了一堆专家,也找不出来毛病。有个不起眼的人站了出来,说他知道毛病在哪儿,开价一万美元。他在设备上画了一道线,说从这里打开机器。机器打开了,果然,查出了毛病。有人不愿意了,说他只不过画了一道线,不能给他一万美元。他说:知道在哪儿画一道线,价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美元,打开设备,价值一美元!

    他讲的这个故事,许多人都听说过。但从他嘴里讲出来,人们就感到变了味了。都说他这个懒汉,还挺能白话呢!将来选下岗分子,非第一个选他!

    他看出了人们的态度。为了说服人们,他要和人们打赌。赌什么呢?赌一次远行旅游。他说他只需要带着智慧出门,就可以走遍天下。具体说,就是在信用卡上存少量的钱,而不带任何行李,一路游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化成优美的文字,投寄给事先约好的报刊,信用卡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收到稿费了。他说他甚至连笔记本电脑都不用带,每次写稿都在当地的网吧完成。他还说,沈从文先生年轻的时候,不就是带了一支钢笔,独身闯荡北平的吗?

    听他这么说,人们都说他狂,说他白日做梦。说是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肯和他打赌。人们想,打这个赌,是个很愚蠢的行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懒汉,却引起了合资方老板的注意。懒汉和他所在的工厂,一夜之间改制了,改为合资企业了,由合资方老板说了算。

    合资方老板一来,就开始挑人。他先让大家选出十个最勤快的人和十个最懒惰的人,并分别张榜公布。十分荣幸的是,他作为头号懒汉,名列于黑名单的榜首。

    不用说,十个最勤快的人,被老板用到了重要的岗位上。而令人意外的是,黑名单上的十个懒汉,也被老板留用了。老板专门给他们开了会,说明了留下他们是给个饭碗。

    一年后,十个懒汉都摘掉了原先的灰帽子,成为合资企业的精英。而名列榜首的那个最大的懒汉,成了他们当中薪水最高的人。

 

             秦德龙幽默小小说·爬梯子

 

    他又梦见自己爬梯子了。

    梯子吊在半空中,上边是天,下边是地,左边是云,右边是风。他在梯子上爬着,艰难地爬着,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掉下去。掉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这样的梦境,总是让他心惊肉跳,胸口里如揣了一只疯狗。

    他经常梦见自己爬梯子,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大汗淋漓。在官场上混,谁不想爬到金字塔上去?有梯子要上,没有梯子,创造梯子也要上。他知道,往梯子上挤的人很多,只有把别人挤下去,才有可能让自己爬上去。因此,他左踹一脚,右跺一腿,干掉了一个又一个逞能的家伙。但他心里总是不净,总是梦见自己爬梯子。这让他非常痛苦,他就在心里琢磨:又该修理谁了?

    说实话,他没少修理人。那种铜头钢脸铁脖子的货,一看就是杠头,对这号货,有一个灭一个。而对另一种闷不唧的蔫货,真恨不得揭开脑瓜盖儿,咕咚咕咚喝了他!最倒胃口的,是那种半男半女的阴阳货,只要掐一把,除了冒酸水还是冒酸水。在他看来,隔三差五,就要把这些货捞出来,修理一顿,不然的话,他们就可能在暗地里锯他的梯子,哪怕是拉个小口子,也会让他一落千丈。

    有时,他也在想,算了吧,自己能耐再大,也未必能干到联合国。后来又一想,这个思想要不得,真是要不得。你不去联合国,有人去联合国。去联合国的梯子很高很长,你不爬,有人爬,等别人一步一个台阶爬上去了,你不就成了跟屁虫了吗?

    一想到跟屁虫,他的脸色就绿了。他不想拾别人的屁吃,只想让别人拾他的屁吃。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往上爬。他也知道,往上爬,飘忽不定,是要冒风险的。因此,他每次看见消防战士爬云梯,看见民工爬高楼刷墙面,他都要头晕,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是的,每次梦见爬梯子,就说明又有坎坷了。可是,他又希望梦里有梯子。只要梦里有梯子,就表明自己仍然有高升的可能。坎坷算什么?只要有梯子可爬,吃些苦头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记得有一次,他在梦里爬梯子,爬来爬去,爬到了江边儿。他也不明白,明明是向上爬的,怎么会爬到了江边儿?真是荒诞!荒诞的还在后面。江边儿有人在做“升棺”表演,也就是把棺木从船上吊到空中,而后,再拉入峭壁上的洞穴里。这也叫“悬棺”表演,是千古奇绝。就在他爬着梯子,兴致勃勃地观赏“升棺”表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棺木在上升的过程中,突然断了绳索!棺木从半空中掉了下来,砸到了水里。一具死尸从棺木里飞了出来,落到了水里,被鱼儿分食。他爬过去看那死尸,死尸的脸,居然是他的脸!他当时就吓醒了。不错,前些年,去南方旅游,的确是看过“升棺”表演的,可当时棺木并没有从空中掉下来呀!梦见棺木掉下来了,而且,死尸是他的脸,可把他吓得不轻。他从床上爬起来,提上裤子,就去银行提款了。该烧香的烧香,该拜佛的拜佛,见庙就磕头,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就是这样落下来毛病的。他常常对着冷月叹息:当官真危险啊!当官,是最有风险的职业!当然,这样的感叹,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说了人家也不信,人家反而会骂他作秀,骂他腐败!

    让他想不到的是,他正在梯子上爬着,日复一日地爬着,饶有兴趣地爬着,却忽然间“软着陆”了。上边下来了“一刀切”的政策,他这个年龄线的人,像割韭菜一样,全被割下来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谁不想多坐一小会儿呢!他心里真不平衡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从梯子上下来后,虽然意犹未尽,他还是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其实,他和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样的,他还吃着一份俸禄呢,衣食无忧。他每天上街闲转,看见一片树叶落了,也会发出一声冷笑。这天,转来转去,他转到了一家装饰公司的门前。有几个工人正在忙着。让他眼前一亮的是,他看见了一架梯子!

    他简直高兴死了,弯下身去,爬开了梯子。

    几个工人都笑他:“这个人,神经了,梯子在地上躺着呢,爬什么爬?”

    他听见了工人们的谈笑。于是,直起了身子,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梯子。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妈的,梯子本来就是在地上躺着的,我却爬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一直在地上爬着!”

 

            秦德龙随笔:小小说的艺术指向

 

    作为小说家族的一员,小小说作家以平民的视角写作,以平民的心态表达,而不是居高临下地宣称“为老百姓写作”。作家与读者是平等的。许多时候,作家并不比读者高明。作家的任何漏洞或瑕疵,绝逃不过读者的眼睛。不要以为作家是读者的导师,更不要以为读者浑沌未开。小小说是一种文化交流,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心灵感应的对接。

 

    小小说的阅读者,多为性情中人,他们阅读小小说的过程,也是获取智慧的过程。给读者以怎样的智慧?这是考问作家能力水平的难题。没有思想的小小说,不可能有智慧;没有哲理的小小说,不可能有智慧;没有诗意的小小说,不可能有智慧;没有故事的小小说,不可能有智慧;没有文采的小小说,不可能有智慧……可以举出多种例子。小小说必须写得有智慧,这是读者无言的要求。

 

    小小说是从小小处细细地说。说什么?说故事或故事的碎片,说幻想或幻想的片段。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谁是行家?读者是真正的行家。平民语言,进入小小说,增强了小小说的张力。语言训练是作家的第一门功课,也是编辑部用稿的第一个关口,更是读者取舍的第一个印象。用平民语言说话,可以是土得掉渣,可以是温文而雅,可以是新新词汇。只要能滋润读者的眼球,能给读者带来愉悦。

 

    小小说是一种类似于“科普”的大众文化活动,参加者都可以找到让自己飞翔的天空。小小说的繁荣,使得一批又一批作家脱颖而出,也催生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走向精神家园。“平民艺术论”,是小小说生生不息的源泉,是小小说活的灵魂。

 

    简单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小小说做到了。小小说最忌讳将“简单”变为“复杂”,作者不能刻意追求所谓“深度”,使读者觉得深不可测,云里雾里摸不住大小头。小小说既不是快餐文化,也不是文学盛宴,它就象居家过日子,是有滋有味的一日三餐。一个生活质量高尚的人,对自己的一日三餐是马虎不得的,因为,毕竟是喂自己的脑袋,获得应有的营养。

 

    情节引人入胜,一定能抓牢眼球。细节是真实的,情节是虚构的。虚虚实实,弄真成假(绝不是弄假成真),作品就会长翅膀飞起来,飞进自由王国。平实的作品是没有出路的。散淡的作品是缺乏震撼力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要敢于虚构,敢于荒诞、敢于离奇,敢于反常规。换言之,出奇制胜,是小小说不败的法则。凡绝招、绝句、绝妙细节、奇思妙想,都可能会出奇制胜。

 

    一堵墙挡在前面,第一只蚂蚁望墙兴叹,急得团团转,扭头回去了。第二只蚂蚁看了看墙,沿着墙跟,向左爬去,它用了很长时间,绕过墙去了。第三只蚂蚁和第二只蚂蚁一样,也绕过去了,不过它是向右边爬的。第四只蚂蚁不向左也不向右,直接向上爬,很快就爬过去了。我们需要建立三维空间,不仅仅知道点、线、面,更要会用X轴、Y轴、Z轴。若能生出双翅,便可在飞翔中俯瞰那堵墙了。

 

作者简介

    秦德龙,1955年出生,天津蓟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郑州。作品被《作家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多家报刊选载,入选多种文集。著有小小说集《水中望月》《好望角》《英俊少年》《墙头爬满花》《领导随意》《太阳会跑》《谁是真英雄》等。获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冷幽默式的艺术表现

                                                      杨晓敏

 

    秦德龙1990年在《百花园》发表小小说处女作《人生的红房子》,次年以小小说《掌声》在《小小说选刊》上亮相。秦德龙属于大器晚成的写作者,近年愈见才气纵横,一直活跃于小小说创作舞台。他刻苦勤奋和对小小说艺术的不懈追求,为广大读者奉献了一批深刻反映现实社会人生,具有一定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的小小说力作,并于2011年荣获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秦德龙的小小说大部分是正剧,然而在正剧中,蕴含着不少喜剧的元素和色彩。有评论者曾说秦德龙走的是幽默的路子,这话并不完全对。秦德龙的幽默是内敛含蓄的,他表现的是生活本身散发出来的幽默或荒诞意味,追求的是现实人生的艺术化表现。

    《爬梯子》的题目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作为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他”,如影随形地陷入“爬梯子”的感觉之中。“在官场上混,谁不想爬到金字塔顶上去?有梯子要上,没有梯子,创造梯子也要上。他知道,往梯子上挤的人很多,只有把别人挤下去,才有可能让自己爬上去。”为此,他的神经高度紧张,总担心有人暗地里会锯他的梯子。日复一日地,他陷入这个怪圈里,白天干着爬梯子的事,左踹一脚,左跺一腿,把竞争者挤掉;夜里做着爬梯子的梦,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终于“一刀切”的干部政策,瞬间让这个“爬梯子爱好者”软着陆了。这篇小小说最后的描写精彩绝伦,有两个细节堪称神来之笔:“他吃着一份俸禄,每天上班闲转,看见一片树叶落了,也会发出一声冷笑。”变态乎?不甘乎?令人不可理喻。更令人瞠目的是,“他转到了一家装饰公司门前,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架梯子。几个工人都笑他:这个人神经了,梯子在地上躺着呢,爬什么爬?”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结尾处的主人公大彻大悟,“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妈的,梯子本来就是在地上躺着的,我却爬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一直在地上爬着!”这样的细节,这样的语言,平实中见深刻,荒诞中见真实,具有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爬梯子》的独创性和不可复制性,使它当之无愧地列入当代小小说精品之列。

    《正步走》显示了秦德龙对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丰富的同情心和细致入微的观察。这种观察的准确度就在于抓住人物的行为特征。一个从服刑的劳改农场逃跑的单身汉,隐姓埋名当上了下窑掏力的矿工。当公安人员循踪找上门时,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了。八年,可以埋葬过去的一切,唯独不能改变的,是他在劳改场穿着囚服练就的“正步走”。这种规范得“已经达到接受检阅的水平”的正步,早已渗透到他的血液里,就如同著名作家许行小小说名篇《立正》中的那个国民党俘虏一听到“蒋介石”三个字就要“立正”一样,异曲同工,这个早已脱胎换骨的逃犯一听到公安人员的口令,就“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脯,将双臂甩得规范而又威武,一双皮鞋也被他跺得咔咔响”。理所当然,他一甩正步,就无声地宣告了自己的身份,当公安人员喊出他的真名实姓时,他伸出了双手。结局是出人意料的,也许是作者不忍心让笔下的主人公再回去遭受牢狱之苦,给这篇小小说接上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公安人员没有给他戴手铐,而且当众宣布,他没有罪,之所以来找他,是接他回去平反的。读后令人心情压抑沮丧,无疑,《正步走》对社会无端造成的对人性的摧残,对精神的戕害进行了控诉。

    小小说题目是作品的眼睛,《水中望月》就是既点题又让人产生联想的一篇。民工茂恩和弟兄们晚上到公园去看城里人跳舞。作品一开头就点出了月亮,“月亮弯弯地笑着,把爱洒向公园的夜晚”。这样美好的夜晚仿佛只属于城市的红男绿女,没有人去注意这几个“隔岸观舞,向舞场馋馋地发射眼球”的民工。而这,只有具有作家的眼光和情怀者才能注意到他们。他们看见了刘科长的儿子与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着肚皮,看见了城里人尽情地享受生活。他们议论风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买票进舞场像城里人那样潇洒一回。作为读者的我完全理解民工兄弟的念头,他们劳作之余,精神生活贫乏得几近空白。

    如果说娱乐是人的天性之一,我们的城市还根本无暇顾及为它做出了巨大奉献的民工们的这个天性,忘掉了他们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们也应有共享现代娱乐生活的权利而不仅仅像工蜂那样终日劳作不息。当这几条汉子决定买票进舞场时,我们应该鼓掌而不是奚落。可是,售舞票的小姐却比我们冷静得多,她委婉地表示“谢绝入内”,让民工兄弟们无地自容。是啊,你穿着汗渍麻花的衣服,露着脚趾的破胶鞋,进去和谁跳舞?不跳,进去干什么?原来售票小姐也是打工妹,并且是他们老乡,她不忍看着老乡白扔舞票钱。夜幕下,民工兄弟们爬上了河边的柳树,看着“舞场里的城市男女煮饺子一样翻滚不已”。结尾照应开头,弯弯的月亮映照在水面上,这是一个现实版的“水中望月”的故事。

    《水中望月》最见秦式思考和才华。这篇小小说以生动的语言和出色的描写,触及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揭示了农民工和城市人之间的心理鸿沟和不平等。改善农民工的生存质量,不仅仅停留在不拖欠工资上(想起来令人悲哀),而且要体现在人文关怀上,这应该是推进城乡一体化进程、提高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一环。在当代小小说创作中,反映此类题材的少之又少,与当下的历史进程不相匹配,期望今后出现更多的像《水中望月》这样从精神层面关注农民工群体的作品。

    《聚会》是秦德龙小小说创作的另一枚硕果。写同学聚会题材的小说散文出现过不少,而秦德龙的《聚会》独辟蹊径。一位年迈的老教师收到学生聚会的邀请,竟然是向当年的老师诵古文——《陋室铭》《鸿门宴》《石钟山记》《琵琶行》……已不再年轻的学生们轮番上台,把这些课文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结尾处,所有的学生都站在老师面前齐声朗诵“君子曰:学而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此情此景,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也陪着老泪纵横的老教师唏嘘不已。这篇小小说被某出版社以“让中学生受益一生”的冠名收入集子再版,并获各种奖项,是有它的道理的。

    秦德龙的创作风格多样化引起了小小说业界的广泛关注。《微型小说选刊》曾开设“德龙专栏”,大力推介秦德龙的作品。著名编辑家郑允钦先生对秦德龙的作品这样评价说:“他的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大胆探索和创新,对幽默、幻想、荒诞、夸张的手法时有娴熟而巧妙的运用,且文笔老辣机智,显得别具一格,给人以全新的感受。”秦德龙创作的“异乡人打工系列”“异乡人的孩子系列”“协管员吴小手系列”以及许多荒诞幽默的小小说,折射出作者的多维思考和精神向度,丰富了读者的阅读视野,反映了时代的精神趣味。

    探索性应是衡量一个作家活力的标志之一,秦德龙多年来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正在发生”的现实社会人生,并不断地有所发现和思考。读秦德龙小小说常常有一种新颖感,对于社会上的新鲜事物和热点问题,别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的作品已应运而生了。如《盲道》中的城市交通问题、《懒人谷》中富人阶层的时尚休闲、《第100个》中关于生与死的现代深层思考,等等。需要指明的是,秦德龙关注社会问题是从人物出发的,他把“写人”作为文学创作的本源,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名家名篇幽默小小说欣赏之秦德龙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社会问题小小说欣赏之白旭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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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旭初社会题材小小说·防盗网

 

    滕局长上班看报时看到一则社会新闻,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家后他把新闻告诉夫人筱琴,说一个盗贼偷了一家当官的,盗贼后来是被抓住了,可这当官的也落了马……筱琴没听完就着急地说,我家光有防盗门还不行,得把阳台、窗户都安上防盗网!滕局长说,对,安上防盗网才保险。并要筱琴到加工厂联系做防盗网的事。

    第二天,筱琴告诉丈夫说明天做防盗网的人来量尺寸,还负责把防盗网安装到位。滕局长却说,防盗网不安了。筱琴发现丈夫脸色不好,忙问为什么?滕局长指指门外,闷闷地说,我仔细琢磨,这防盗网安不得,安了他又有话说我了……

    滕局长所说的“他”是指住在对门的丁大勇。

    滕局长这几年春风得意,事事顺心。唯一令他不愉快的就是丁大勇和他对门对户住。

    前年局里修建了三栋坐北朝南的宿舍大楼,局领导先挑房,都挑了不当太阳西晒的楼东头,结果后勤科科员丁大勇就住在了楼西头,和滕局长门对门。按理说,丁大勇作为普通干部能和局长“平起平坐”当邻居也该心满意足了,可他不。他不仅不和滕局长和平共处,还时不时挑滕局长的毛病。首先,他一封检举信告到市里,说滕局长在修建宿舍楼中收了包工头几万元红包。后来检举信到了滕局长手里成了一张废纸。哪知春节后,丁大勇又到处说提着大包小包给滕局长拜年的人有五十一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滕局长气得喘粗气,想发作又觉得丁大勇统计得确实八九不离十。滕局长只希望有一天丁大勇有事犯在他手上,狠狠治治丁大勇,但丁大勇除了爱管“闲事”外,干工作挑不出毛病。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丁大勇的监视之下,滕局长又沮丧又害怕,见了丁大勇就没个好脸色,有时丁大勇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也觉得是不怀好意,爱理不理的。

    听丈夫说不安防盗网了,筱琴很不服气,说,住一楼的能安防盗网我们怎么就不能安?滕局长说,一楼是因为盗贼入室太方便了,当然要安。如今二楼以上的住户都没安防盗网,我们家住三楼要是安了就太显眼,太出格了,不是又给丁大勇提供说三道四的材料吗?你真是女人见识!筱琴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又忧心忡忡说,要是盗贼翻窗进我家偷呢?滕局长说,人不在家时把门窗统统关牢!

    没安成防盗网,筱琴整天提心吊胆的。有几回在单位上着班,突然想起出门时忘了把窗户关上,请假回家看,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她只好在心里一遍遍生丁大勇的气。

    这天,滕局长回家满面春风对筱琴说,今天我把丁大勇给治了治。筱琴急忙问是怎么个治法?滕局长说,后勤科要提拔一名副科长,几个副局长都推荐丁大勇,说他资格老能力强,副科长非他莫属。最后是我说了算,我一句话就把这个职位让给了比丁大勇小十岁的小刘姑娘。丁大勇听到这个消息不哭才怪了。筱琴甜甜地一笑,说治得好。

    一天半夜,滕局长和筱琴被“抓强盗抓强盗”的呼喊声吵醒了,赶紧起床察看自家门窗,都紧紧关着,才放了心。室外人声嘈杂,开门问,是丁大勇家进了盗贼。丁大勇正对楼上楼下赶来的人说,这盗贼翻窗入室还拿着刀哩,我操根木棒才把他赶跑。滕局长又吃惊又好奇,忙问丁大勇被偷走的东西多不多?哪知丁大勇话里带着刺儿说,我家哪有钱和值钱的东西让他偷呀,这家伙许是搞反了方向找错了门儿!滕局长被这两句话戗得连忙关上门。

    双休日的一天,滕局长正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外面传来电钻在墙壁上打孔的噪声。他开窗看,是丁大勇家在安装防盗网。还听见楼上楼下许多住户问丁大勇要花多少钱?丁大勇说,贵哩,花了三千多元。我没多少钱,可盗贼有刀子,老婆孩子的性命要紧呀!问的人都说,对!我们也安。

    隔了几天,滕局长突然在局务会上宣布:小刘姑娘另作安排,丁大勇任后勤科副科长。

 

          白旭初社会题材小小说·承诺 


    米副县长轻轻地吁了口气,心里说,真快,一晃八年了! 
    桑塔纳小车进入去樱桃村的乡级公路不久,米副县长的目光在不远不近处的一间小茅草屋停住了。米副县长知道,田地里的这种茅草屋不住人而是用来暂时存放农具和杂物的。只片刻工夫,小茅草屋就被汽车甩在后面看不见了。但此时,米副县长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间小茅草屋和住在茅草屋里的一位面目清瘦的老婆婆。 
    八年前的春节前夕,还是秘书科科长的小米跟随领导到樱桃村走访慰问贫困户,正要去最后一家贫困户时,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隔老远看见小山脚下的茅草屋,那里相对偏僻,而且坡陡路窄。村主任说这屋里就一个孤老婆婆,腿有点残疾。领导见汽车进不去,便对小米说,我们就不去了。小米觉得自己应该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下,从车上取下一床棉被和两斤肉一条鱼后,就说,我腿脚快,我一人去送吧。领导真的高兴了,说,好,好!快去快回! 
    来到小茅草屋前,小米有些吃惊:这哪能住人哪!茅草屋的四壁是用黄土夯筑的,有几处黄土剥落很严重,随时有可能垮塌。一个木制小窗上蒙着的塑料薄膜破了几个大洞,风将破洞处的塑料残片吹得扇过来扇过去,屋檐上垂下来的缕缕半腐的茅草也应和着飘来荡去。屋侧有两畦用竹竿木棍圈住的菜地,一只母鸡寂寥地在草丛里找食。 
    小米一边叫着奶奶,一边用肘推开虚掩的门。看见老婆婆正扶着拐杖从床边站起来,小米赶紧说,奶奶,您别起身,我放下东西就走! 
    老婆婆虽瘦弱,但还算精神,花白的头发是梳理过的,衣着虽旧也还整洁。老婆婆盯着小米手上的东西,一脸茫然地嗫嚅说,这……这是…… 
    小米把慰问品放在小桌上,说,奶奶,我们是县里来的,专门来看望您的! 
    老婆婆已移过来两步,笑呵呵说,坐,坐,我给你倒茶! 
    小米连忙扶老婆婆坐下,说,奶奶,我就走,下面有人等我哩。 
    小米随即把小桌上的棉被放在老婆婆床上,说,奶奶,睡觉时冷就把棉被加上。 
    小米又说,快过年了,桌上的肉和鱼要吃啊。老婆婆此时关心的不是慰问品。她的脸色陡地阴了,说,就走?跟我说说话儿呀! 
    小米只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无话找话说,奶奶,您还有亲人吗?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有,有。我的老头子呀,他可是个好劳力,种八亩田,不要旁人插手;我的儿子能干哩,在广东打工,月月有钱寄回来;我的儿媳妇像花朵儿一样;还有我那孙子,人见人爱哩…… 
    此时,小米的手机响了,是领导打来的。小米说,奶奶,我要回县城了。 
    老婆婆一把抓住小米的手说,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小米说,奶奶,我真的想把您的话听完,但领导在催我。 
    老婆婆仍不松手,近乎哀求地说,再坐会儿吧,我……我有半年没跟人说话了…… 
    小米说,奶奶,我下次来看您好不好? 
    老婆婆松了手,跟着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说,好,要记得来啊。 
    小米觉得这个孤独的老婆婆太可怜了。望着老婆婆恋恋不舍的样子,小米突然想为她做点什么。打扫卫生,来不及了。挑担水,也没时间了。怎么办?小米猛然记起口袋里还有50元钱,是他吃早点后剩下的。他立马把钱塞到老婆婆手里,说,奶奶,我走了。我还会来看您的! 
    桑塔纳小车从乡级公路拐上沙石路,七弯八拐,下坡上坡。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在一座农舍的禾场边上停下来。 
    司机下了车就问,县长,要找村主任吗? 
    米副县长说,不用。 
    米副县长记得这地方。八年前老领导的车也在这里停过。当年的,他就是从这里提着慰问品,一路小跑到小山脚下慰问那老婆婆的。 
    当米副县长向小山脚下眺望时,他惊住了。小茅草屋不见了!再看,还是没有那间小茅草屋! 
    这时,农舍里走出一中年女子朝这边张望,米副县长快步走过去打听。 
    中年女子说,茅草屋早就拆了。 
    人呢?米副县长急切地问,那老婆婆呢? 
    不在了。中年女子说,死了,快两年了。 
    米副县长默默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心里十分懊悔:唉,我来迟了! 
    米副县长又记起那天告别老婆婆回到山下时听村主任说过的话。老婆婆本有个幸福的家。老头儿在家种田,儿子在外打工,儿媳妇替公公打打帮手、侍弄侍弄菜地,老婆婆一门心思带好孙子,其乐融融啊!可天有不测之风云。那年,打工的儿子患了肝癌,不仅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下大笔债务,人却没留住。儿媳妇见生活无望,悄悄带着孩子不知去向。老两口卖掉房子还债,住进了茅草屋。没过两年,老头儿也积劳成疾,撒手走了。祸不单行,不久,老婆婆又重重跌了一跤…… 
    米副县长不停地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来呢? 
县里每年都有慰问活动,主要领导都会深入乡村看望慰问贫困户,但好几次安排他跟的领导都不去樱桃村,而是去了别的乡村,使他失去了再去看望老婆婆的机会。每逢撰写有关扶贫方面的材料或是参加扶贫工作会议,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老婆婆孤寂的身影。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不经意的承诺,竟会如影随形般揪痛他的心。他也曾有专程去一趟樱桃村的想法,但因忙不完的公事、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 
    去年,小米成了米副县长,他终于可以自己安排自己,抽出双休日时间来看望老婆婆了。 
    米副县长心情十分沉重。他跟司机说,去买点纸钱、香烛和鞭炮。 
    司机开车找商店去了。米副县长又向女人打听老奶奶葬在何处,女人很随和,说,我带你们去。坟没立碑,你们找不到的。 
    没有乡干部村干部陪同,女人当然不知道米副县长他们是何人,便问,你们是亲戚? 
    米副县长说,对,亲戚。 
    中年女人表情有些不满地说,是亲戚怎么没来看过她?她过世几天了才被放牛人发现! 
    米副县长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白旭初社会题材小小说·农民父亲

 

    旺老倌的儿子回来了。

    儿子在城里当局长。和儿子同来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秘书,一个是办公室主任。

    儿子说:爹,稻要几天才能割完?旺老倌说:三天。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说:加上我们三人,一天就能割完——双休日,我们特地来帮忙的。

    上个月,旺老倌答应割了稻就进城跟儿子过。

    儿子说请人割吧。旺老倌说什么也不肯,说这是最后一次割稻了。

    旺老倌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守着乡下老房,太孤单。儿子被唤醒时,屋里还黑咕隆咚的。

    旺老倌把三顶草帽递给儿子,儿子看了看颜色灰暗的草帽,没接。旺老倌说:拿着,小心晒昏了头。儿子的手刚伸出又缩回去。旺老倌说:嫌脏?儿子指指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的编织袋,说:我们有。旺老倌生气地一扬手,三顶草帽飞到角落里。

    太阳悬在无一丝云的空中,没有风。目不转睛的话,可以隐约看见地面上蒸腾着的缕缕热焰。

    儿子才割了五六米远就气喘吁吁了,他直起腰,发现父亲已把他拉下十多米远。他扭头看秘书和办公室主任,他俩早已满脸汗水直起腰,摘下宽边白色太阳帽使劲扇风。儿子就说:歇歇吧。又大声喊:爹,快过来喝口水旺老倌仍撅着屁股挥舞着镰刀,头也没抬。

    旺老倌一直割完半块田才来到大榕树下。儿子急忙从编织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旋开盖子递过去。旺老倌没接,他用汗味很重的毛巾擦了脸和脖子,然后从陶罐里倒出一碗大叶茶,一口气喝光后说:你那水好喝些?儿子说:好喝,不是普通的水,三块多一瓶。旺老倌咕哝:粮食比水贱。

    儿子听父亲说话很冲,没敢再开口,默坐了一会儿,又挪回到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身边,说:这稻今天只怕割不完。

    书赶忙说:局长您放心,等会儿我们努力干。

    儿子说:只怪我爹脾气倔,几亩田,请几个民工一天就割完了,他偏不答应。

    办公室主任赶紧说:局长,没关系,你爸爸都能干,我们……

    儿子压低嗓门说:你能和他比?他干了一辈子,干惯了……儿子还要说下去,忽听父亲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忙刹住话头。

    旺老倌立起身,戴上草帽。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跟着站起来。儿子说:别忙,涂了防晒霜没有?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回答说:涂了。儿子又说:再多涂点,小心晒伤嘴里要多含些人丹,小心中暑……啊,爹,您要人丹吗?

    旺老倌把一只飞到脚边的蚱蜢狠狠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大声说:城里人才是人。

    秘书悄悄说:局长,您爹好像不高兴。

    儿子说:没事,他就是这脾气,有口无心。

    夜已经很深了。儿子躺在又闷又热的蚊帐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听见咳嗽声,才知道父亲还在门外纳凉。儿子走出门,说:爹,还不去睡?旺老倌闷闷地说:睡不着。儿子说:爹,晒谷,缴公粮的事您别担心,我跟隔壁的根叔说好了……明天上午割完稻,下午我们就可以进城。

    旺老倌扬起手中的蒲扇,指着儿子,说:要他替我干?我自己干不好?儿子听出父亲话里有话,急了,说:爹,您这是……

    旺老倌粗声粗气地说:我,我命贱。

    黑暗中,儿子看不清爹脸上的表情,听口气,火气很大。

    儿子的心里陡地有些发凉。

 

          白旭初社会题材小小说·夫妻舞伴

 

    他和她是夫妻。

    他和她同在一个厂子工作,厂子很大。他和她是在厂里举办的一次联欢晚会上认识的。那天,他是演员,她是观众,她看着看着,忽然情不自禁地对身旁一个人说他长得帅,舞也跳得棒。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他就找到她宿舍来了。她当然也挺高兴。于是就恋爱,就结了婚。

    她从不跳舞。不认识他前,她喜欢看他跳舞,恋爱时她不喜欢他跳舞,结婚后她便不准他跳舞了。他舞瘾大,偷偷跳了几回,她知道了便吵了几回。他对她说:“我们的姻缘与舞有关,你为何不让跳?”

    她说:“我见不得你搂着别的姑娘”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长得很漂亮,她在街上走,男人们的目光也跟着她走。他很知足,说:“我跳舞跟其他人打乒乓球、打牌、下棋一样,业余爱好,没别的意思。”

    她说:“不让跳就是不让跳嘛”

    于是他不再去舞厅,但心里想着舞厅。舞瘾来了就打开收录机在家里独舞。

    他独舞时,她边打毛衣边看,心情十分愉快。

    一天,他在客厅里跳了一阵子后,觉得不解瘾,便停下挨她坐下,深深地叹口气。

    “叹什么?”

    “你会跳舞就好了。”

    “我不跳”

    “我们在家里跳。”

    她看看他,想了想,说;“好。”

    她的乐感不错。他教她,她一学便会。不几日,慢三、中三、快三、慢四、中四、快四、探戈、伦巴竟跳得潇洒自如了。

    他夸她:“你有舞蹈细胞,跳得真好”

    “真的?”

    “真的教你学跳舞没有发生谁踩谁的脚的事,真难得”

    有舞伴了,他很高兴。会跳舞了,她更高兴。她对他说:“难怪你跳舞有瘾?”

    他会意:“你也有瘾了?”

    她笑笑,默认了。

    于是,每天晚饭后的餐具推迟洗了,换下的脏衣服推迟洗了。他和她的业余时间都融化在音乐的旋律里了。

    一天,他们放舞曲《梁祝》跳探戈。跳得如痴如醉。突然,她哎哟一声叫起来。原来他托着她做后仰动作时,她的头碰着了电冰箱门。

    磕碰得并不太重,但她不想跳了,闷闷地说:“扫兴!这客厅太小了点!”

    他抓住时机,说:“我们去舞厅跳”

    她想了想,说:“好。”

    去舞厅的路上,她又说:“不许和别人跳你,还有我。”

    于是,他只和她跳,她只和他跳。有男青年邀请她时,她就赶紧指指他说:“他早邀请过了。”他很想邀请别的姑娘跳,但有她在,他不敢。

    他和她天天去舞厅跳舞。他天天只和她跳。她天天只和他跳。

    这样,过了许多日子。

    任何事情总有例外,今晚,她还是和一个英俊的男青年跳过一次——她的他肚子不舒服,去卫生间去了很久。今晚,他也和一个标致的姑娘跳过一次——他的她也因肚子不舒服,去卫生间去了很久。

    她和那男青年跳时,觉得很惬意,回味无穷。他和那姑娘跳时,觉得很惬意,回味无穷。

    她和别人跳,他不知道。他和别人跳,她不知道。

    她从卫生间出来后,他正好独坐在那里。于是,他和她又在扑朔迷离的灯影里旋转起来。跳着跳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他时不时踩她的脚。跳着跳着,他也觉得不对劲儿,她时不时踩他的脚。

    这是怎么啦?她想。这是怎么啦?他想。

    一支舞曲没跳完,他和她都不想跳了。

    出了舞厅,他问她:“身体不舒服?”

    “头有点晕……”她说。但她撒了谎。

    她问他,“你呢?”

    “头也有点晕……”他说。也撒了谎。

 

           白旭初社会题材小小说·老林

 

    老林干的是常与外界打交道的工作。

    如今的人们,兜里头大都揣着一叠儿纸片儿,与人一见面,就会伸出捏着纸片儿的手说,这是我的名片,请多联系。送名片成了展示身份的一种时髦。

    人家给老林送名片,老林虔诚地接住,极认真地把名片上的内容看一遍,然后夹在精美的名片簿里。来人见老林不回赠名片,便开口要。老林却抱歉地说,我没名片。来人的目光里便写满疑问。

    单位上统一印制名片时,要大家各自设计式样,老林说了一句我不要那玩意儿而弃了权。由此看来,老林确实没有名片。老林当然也希望有自己的名片,但他认为还不是要名片的时候。老林有自己的想法:在科里,他的年龄最大,而职位却最小;别人在名片上印着主任或副主任,科级或副科级字样,他什么也不是,没职位没头衔的人给人家送名片,岂不是自己找尴尬吗?

    老林本不是主任,但是,外单位一些要熟不熟的人见了他,常叫他林主任。这令老林哭笑不得。老林不责怪别人,别人是见他年纪大才这么叫的。照别人看来,这把年纪了当个主任应该无疑。

    别人叫老林主任时,如果办公室其他人不在,老林常常也不解释和否认,只问别人有何贵干?接着便聊公事,或聊点别的什么。如果办公室有主任在或副主任在,老林便马上说,您别乱封官,我不是主任。说这话时,老林脸上发热,心里便不好受,很别扭。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老林便企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当上真正的主任或是副主任。

    老林知道这主任和副主任也不是今天想当明天就能当上的。这要有领导器重你,有领导提拔你。

    老林单位上每年总有人被提拔。提拔的是谁?老林常常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有人要被提拔了,主管局人事部门都要派人来召开座谈会,这叫做走群众路线,听听群众意见。每逢召开座谈会,单位领导就挑选老林当群众代表。第一次要老林当群众代表时,他不知所措,说我不会讲话,我说些什么呢?单位领导便开导说,这件事很重要,关系到某某某的前途问题,你从这几个方面去说:政治表现啦,学识水平啦,工作实绩啦等等,当然主要是讲优点,不过缺点也可以讲,实事求是嘛!

    单位领导还补充说,要你去,是对你的信任。

    老林便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便去参加座谈会,便发言,便大年三十——尽挑好的说。

    于是,隔不多久,单位里就会传出某某某提升了的消息。

    开了两回座谈会,老林便觉得有些扫兴,心理有些不平衡了。老林想,被提拔的人还不如我,他们干吗受重用?我干吗要给他们脸上贴金?老林虽这么想,但下一回单位领导要他去参加座谈会,他还是去了。他想,别人有了被提拔的机会,实在难得呀!我这回给人家说了好话,说不定下回提拔就轮到我自己,到时候别人也会给我说好话呀!

    年复一年,老林也记不清参加了多少次座谈会。他只记得,和他一同参加工作的都被提拔了,好几个比他晚十年参加工作的也提拔为副主任了,而他却稳坐“科员”宝座,毫无变动的迹象。老林心里便常常涌起悲凉的感觉。

    老林将会被提拔,主管局人事部门正对他进行考察的消息,是近两天传出来的。老林有些不相信,便去悄悄问主任是否真有此事?主任支支吾吾一阵后,说,开始是有这事,我参加了座谈会的,只是后来吹了,都说你讲话不负责任,喜欢言过其实……

    老林顿觉头皮发紧,耳朵里也嗡嗡响起来,他连连说,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主任却平静地说,徐昌嫖娼受处分的事你忘了?

    老林说,这与我何干系?

    主任说,徐昌提副主任时,你不是说他为人正派么?

    这怎么能怪我呢?这……老林话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人便恍恍惚惚了。他忙扶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但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老林的心脏有毛病已多年。

    经医院抢救,老林总算脱离了危险。医生为便于进一步诊断治疗,问老林过去的病历带来没?老林说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主任说,钥匙给我,我去拿吧。

    主任打开老林办公桌抽屉找病历时,意外发现两盒名片。是老林的。名片很精致,很漂亮,正面是中文,背面是英文。老林名字后面的括号里,还有“副主任”字样。

 

            白旭初随笔:精品难求

 

    何谓小小说精品?应该说经得起时间的筛选和淘洗而留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品。贾平凹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五十年后,一百年后还有人读的作品才有可能是精品,文学史上还有关于你的几行文字,你才是真正的作家。

    文学精品是难求的,小小说才兴盛了二十余年,被当代有些人公认为精品的如《客厅里的爆炸》《永远的门》《苦秋》《与周瑜相遇》《市长与鞋匠》等等,这些小小说精品是从每年发表的几万篇小小说中挑选出来的,可见精品难得。

    文学是精神产品。生产文学精品,绝不同于工厂生产物质产品的精品。要想得到物质产品的精品,只要最大限度地改进产品设计、培训高素质操作工人、启用先进生产设备、选用上等原材料、优化工艺流程、完善质量保证体系等等,大批量的物质产品的精品也许不难产生。但文学创作是个体劳动,文学产品的生产依赖作者的感悟和激情,还得取决于作者的经历、阅历、文字表现力和想象力,突然闪现的灵感也极其重要。因此说,并不是你要求谁写出精品就能写出精品来的,要求谁多出精品谁就能多出精品的。精品可遇不可求。精品总是极少数。许行老先生曾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小小说《立正》,当杂志社向他约稿,并说要再赐力作时,许行老先生回信说:“《立正》也不是随时可以写出来的。”(见《许行小小说》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3月出版)许行老先生的话很说明问题。

    期望有更多的小小说精品问世,这永远是对的。但首先要遵循文学创作规律,不能操之过急,这不仅需要作家自觉的长期的艰苦的努力,刊物的责任也十分重大。文学“精品”不能强求,文学“精品”常常是在不经意间产生的。至于是不是真正的文学精品,历史才有最终的评判权。

 

作者简介

    白旭初,湖南常德人。出版小小说集《夫妻舞伴》《寻常故事》《克隆一个慧》《我为你作证》《防盗网》《陪衬人》《谎言》。有作品被收入《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小小说300篇》等多种选本。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丁玲文学奖等奖项、《小小说选刊》年度佳作奖。

 

            执着于时代潮流的人生抒写

                                                              杨晓敏
   

    湖南常德的白旭初是小小说领域出道较早的写作者,上世纪90年代至今佳作不断,出版了《我为你作证》等多部小小说专集。他的小小说质量整齐,可读性强,在长期的磨炼中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没有曲折的故事,不追求情节的奇巧,多用散文式的写法,采用行云流水式的结构,运用与读者娓娓谈心的方式,写出他对生活的体验。
    白旭初的小小说创作遵循着传统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注重塑造人物性格,传达现实生活的细微和真实,探索人性深层的变化。他的每一篇小小说,几乎都有一两个性格鲜明而独特的人物,这些人物写来是那样流畅自然,仿佛就是从生活之中走来,是生活中鲜活的“这一个”。
    《农民父亲》显示了塑造典型人物的深厚功力。老农民旺老倌,死了老伴,在城里当局长的儿子怕老爹孤单,想让他搬到城里去住。旺老倌答应割了稻子就进城和儿子过。在这个生活背景下,作者截取了一段农村常见的割稻子场面,运用细微的观察生活能力,把父子两代人对劳动价值的分歧、思想上的代沟以及老人对乡村和土地的留恋之情,刻画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父亲的形象,犹如罗中立的油画肖像《父亲》,像大地一样坚实,饱经风霜;而当局长的儿子,以及帮他割稻子的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头戴宽边太阳帽,脸上涂着防晒霜,嘴里含着人丹,哪有一点割稻子的架势和底层劳动的真诚?作品并没有臧否人生,评判两代人的价值观差异,而是让人物形象说话,为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留下了一抹难以忘怀的记忆。
    白旭初十分讲究把小小说写得好读好看,生动有趣。他的作品立意有深有浅,却绝无枯燥之感。他的代表作《夫妻舞伴》读起来有滋有味。一对年轻小夫妻,男的是超级舞迷,女的虽容貌出众却是舞盲,而且反对丈夫跳舞——她容不得丈夫和别的女人搂着跳舞。为弥补这个遗憾,丈夫千方百计终于使妻子上了跳舞这条船,小两口终于跳得珠联璧合,跳得上了瘾,成了舞池里令人羡慕的一对。读到这儿似乎圆满了,但作者有意向人性深处掘进: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妻子临阵换了舞伴,和一个英俊的男青年跳了一次,觉得很惬意,回味无穷;而丈夫也临时换了舞伴,和一个标致的姑娘跳了一次,同样觉得回味无穷。接下来两口子再跳时,却大吃一惊,再也找不着那种默契的感觉了。这篇小小说写得轻松活泼,洋溢着青春气息,读者会误以为作者是个时尚的年轻人呢!
    白旭初的小小说在研究和描绘世态人情、社会人际关系上颇有建树。他题材宽泛,善于对现实人生做近距离把握,《老林》《森领导》《防盗网》等,其情节设置有一个共同的长处: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这就需要观察生活很细,透过表层看真相,揭示人性的弱点。在《老林》里,让我们认识了现代职场中小人物的卑微与真诚。老林是机关单位的老兵,因为身份低微,连名片都没有。他勤恳工作,却升迁无望,而且是永远的“群众代表”,在组织部门考察提拔干部时,为别人说好话进吉言。没想到这么老实善良的老同志,在仅有的一次提升机会来临时,却被别人泼了脏水,以致心脏病发作。在我们感叹“好人没有好报”时,作品又给老林的悲情故事增添了意味深长的一笔:他的办公桌里珍藏着两盒精美的名片,头衔是“副主任”。虽是自封的,可见老林真实的梦想。从另一个方面,老林的命运也映照出了我们的行政机制和社会心理的缺陷。
    《防盗网》是同类题材中极为精彩的一篇。某局局长在报纸上看到某官员因家中失窃而被牵扯出了腐败问题,便打算防患于未然,在家中安装防盗网,却又顾虑邻居怀疑而作罢。邻居丁大勇是他的属下,却是个“刺头”,动不动就检举揭发局长的腐败问题,让领导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有在提拔干部时给丁大勇小鞋穿。不料故事的发展陡起波澜,倒是丁大勇家先遭了贼,差点闹出凶案。心有余悸的丁大勇率先在家中安装了防盗网——正中局长下怀!作品的结尾很有意思:由局长宣布提拔丁大勇为副科长。在这篇作品中,两个对立的人物心理刻画层次分明,鞭辟入里。字里行间透出作者塑造人物性格的良苦用心。如局长在邻居失窃后,关心地询问属下被偷走的东西多不多时,丁大勇话里带刺:我家哪有钱让他偷啊,这家伙也许是弄反方向找错了门儿!一句话看出,这是个脖子硬嘴硬的可爱的“刺头儿”。这篇小小说很适合拍成电视短剧,现场感很强,亦有一定的社会内涵。
    作为一个富有社会责任心的成熟作家,白旭初也十分关心社会问题。他的小小说《女儿长大了》就触及十分敏感的社会问题。野外勘探三年才回家探亲一趟的地质队员刘二,想与妻子亲热想得火急火燎,却偏偏碰上13岁的女儿去同学家写作业迟归。女儿不入睡,又仅仅一间房,刘二和妻子是无法亲热的。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发现女儿偷看的书是《性的知识》,让这个小家陷入了慌乱失措之中。作品结尾处难得合理巧妙:深夜,夫妻俩才发现女儿在门板上贴了一张纸条,今夜住在同学小玲家不回来。女儿真的长大了!这类涉及青春期孩子性教育的作品很不好把握,而《女儿长大了》写得真实可感,令人信服,尺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2010年夏末,我应邀去常德参加文学活动时见到老朋友白旭初。相处的几天里,除了彼此谈小小说的写作外,还见到了白旭初的另外一面,没想到他还是个垂钓高手呢。他常在闲暇时到水草丰茂的江河湖边垂钓“野鱼”,每每收获甚丰,还弄出一肚子饶有趣味的“钓鱼经”。虽然我不知道这种业余爱好和写作有无内在的联系,但我相信任何一种能陶冶性情的浓郁兴趣,都会激发起我们对人生和生活的热情吧。

 

    ----名家名篇社会问题小小说欣赏之白旭初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秦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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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俑逸思小小说·化妆

 

    上大学那会儿,女生都爱扎堆儿,你三个一群,我五个一伙,一块儿上食堂吃饭,一块儿到图书馆晚自习,甚至闹起别扭来,也是拉帮结派的。

    315是新组合的宿舍,一共六位姐妹。新学期刚开始,就明显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五个人,吴莎莎、谭芳、曾丽、刘思琦,还有我;另一派,就只有陆小璐一个人了。

    其实陆小璐长得很漂亮,她站到人堆里头,一眼看去,很容易就能找出来。用时新的说法,陆小璐有着一张“明星脸”。这也就算了,偏偏她还特别臭美,每天都化妆,一大早就起来试穿衣服,弄得自己跟赶演出似的,衬得宿舍里其他姐妹都像“灰姑娘”一样。加上陆小璐很少主动与人说话,一到周末总有人开车来接,慢慢地,与大家便有了距离。

    可是有一段,陆小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虽然天天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化妆,试穿漂亮衣服,但她的精神明显没有过去好。睡在下铺的吴莎莎告诉我们,她经常半夜还听到陆小璐在上铺翻来覆去的。

    我们都想,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果然,从周一开始,陆小璐就没有回宿舍。刚开始几天,谭芳和曾丽还说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可时间一长,我们都开始担心起来。刘思琦是寝室长,想给陆小璐打手机,一问,才发现我们五个人都没有记她号码。第二天,有人开车过来拿陆小璐的铺盖衣物,大家都担心地问怎么回事。来人说,小璐特意叮嘱我转告大家,她要请假半年。

    请假半年?我们都挺疑惑的,但这种事也不好细问。还是曾丽机灵,周一的时候,她去问辅导员。辅导员说,你们不知道吗?陆小璐请假做手术啊。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们都很难过。虽然大家都不喜欢陆小璐,可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啊。刘思琦几个便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原来事情比大家想象的还要糟糕:陆小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一直不敢做手术,最近检查,发现不能再拖了。按照医生的建议,她将要接受四次手术治疗,手术成功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每一次都有很大的风险。

    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宿舍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说话。最后,还是刘思琦拿的主意,大家一块儿去医院看望陆小璐。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们的心都慌慌的。在白色的病房里,我们见到了陆小璐,她正认真地对着一面镜子描眼线,打腮红,涂唇彩。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临危病人的迹象。忙完了,她返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几个,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她连忙将头背过去,说,你们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回过头来,说,其实很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了,没什么啦,瞒大家那么紧,是不想让更多的人为我担心。

姐妹几个都不知说什么好。陆小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有说有笑地告诉我们,下午是第一次手术,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所以一上午都在给自己化妆,我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殡仪馆的人化妆很差劲的,我可不想死那么难看……

    等了好几个小时,我们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甚至连互相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终于,陆小璐被人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手术很顺利,她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熟了一般。一圈人将她送回病房,315的几位姐妹一块儿回家,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

    后来,我们陆陆续续地去过医院几回,也陆陆续续地听到她手术成功的好消息。大家都为她感到开心,这个陆小璐啊,真不是一般人,每次上手术台前,她都要给自己化妆,每次都是那么的一丝不苟,就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手术室,而是准备去赴一场晚宴。

    但最后还是没能如愿。第四次手术前几天,陆小璐突发高烧,接着昏迷了几天,就再没有醒来。事情来得太突然,当我们接到通知赶到殡仪馆时,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给陆小璐化妆。

    我们看着安安静静地躺着的陆小璐,她瘦了,脸上的颧骨明显地突了出来。那个胖女人正在给陆小璐描眉毛,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用心,将一条眉毛画得弯弯曲曲的。我们都无声地哭了,平时最讨厌看陆小璐化妆的吴莎莎,突然很激动地冲上去,一把就夺过了那个胖女人手中的眉笔。胖女人露出一脸的不解。吴莎莎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把她的眉毛画得这么难看!

    胖女人很诚恳地说,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吴莎莎哭着将眉笔丢到地上,说,她很漂亮的,求求你,你不可以把她的妆化得这么难看的!……

    第二天是追悼会。陆小璐的亲属怕我们再次“激动”,就没让我们参加。那天是星期六,天阴沉沉的,我们315的五个姐妹静静地守在宿舍里,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我们都含着泪、对着镜子开始化妆。我们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为一个叫做陆小璐的美丽女孩儿送行。

 

             秦俑逸思小小说·我的网恋手记

 

    我喜欢上“花醉红尘”社区的时候,也喜欢上了一个叫花无双的女子。我叫雪落尘,这个名字是认识花无双之后取的。在此之前,我可能叫张三,也可能叫李四,这并不重要。

    以前我不常去“花醉红尘”,偶尔去了,也只是翻翻别人回复我文章的帖子,翻着翻着,就看到了一个新鲜的名字,接着就找到了她那些闲散淡然的文字,还有一张清脱如莲的照片。资料显示她跟我在同一个城市。我决定要留在这里了,而且给自己取了这个同样古典而优雅的名字。

    花无双也经常挂在网上,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她的帖子,总是那么清新淡雅,又总是那么充满闲情逸致,好像成天都是吃喝玩乐,好像流泻的文字也不过是她养着的一群宠物狗。我喜欢这种懒散的感觉。她一发帖,我马上就跟上去,在她的文字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发表一些指手画脚的评论,全是些好听的肉麻的话。这一招看似俗套,平时却屡试不爽。不过对花无双来说,我所有的努力,都好像一个没有响应的程序,让人无比郁闷。

    当然,在这个文学社区里,爱慕花无双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比如小李肥刀,算是比较知名的网络写手吧,发表过不少闭着眼睛编出来的网络爱情故事。我们都笑他,问他的故事为什么老是俗得掉渣儿?可是每回他发了帖,总是会被置顶,也总会有很多人掉着眼泪跟帖子。想一想,其实我们都是俗人。

    只有花无双不是,她对小李肥刀的爱情故事总是不屑一顾。偶尔回个帖,也是一声发自鼻翼的“嗤”声之后,再加上一句毫不客气的反问:“小儿科,这也算爱情吗?”常常气得小李肥刀直跳脚。这样反复几次,小李肥刀竟然对花无双动了心,并四处扬言一定要把她斩获马下。

    那段时间,社区里真的很热闹。小李肥刀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频频在社区里发表写给花无双的情书。开始是一天一封,后来发展到每半天一封,最后一天可以写好几封。我也跟着瞎起哄,不停地在这些情书后面再三声明,说我才是花无双男朋友的最佳人选,任何人都不要有想法,否则责任自负。花无双呢,天天没事儿一样,照样牵着她那些像宠物狗一样的文字到处闲遛。

    小李肥刀对花无双冷傲的态度很有意见,转而改变战略,开始到处散布一些关于花无双的小道消息,一会儿说他见到了花无双,一会儿又说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各种闲语碎语像苍蝇一样飞满了“花醉红尘”的上空。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处处替花无双维护辩解,处处与小李肥刀为敌。为此,我与小李肥刀的争吵升级到了对骂版,你一句过来,我一句过去,要多毒有多毒。不出半个月,几乎全社区的人都知道了我跟小李肥刀为争宠花无双斗得头破血流……

    花无双终于打破沉默了。她主动发消息给我,问我干吗老是护着她。我说,没什么,就觉得你我有缘。她果然发过来一串问号。我便给了她那个预谋已久的解释:看看我们的名字吧,你以“花”起首,我以“尘”作结,不正应了“花醉红尘”四个字吗?她无言。我又说,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交你这个朋友了。她说好啊,活了二十几年了,正好还没有一个谈得来的人。我说,那我就做你谈得来的那个人吧。

    跟大多数网恋一样,一切都俗得不能再俗,我们从这个冬天轰轰烈烈地开始,到下一个春天冷冷清清地结束。

    我们见面了,做那些该做和不该做的事。花无双躺在床上,像一只熟睡的小花猫一样蜷成一团。后来她醒了,对我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我很疑惑,你以为我走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我,看了很久,就像在数着我脸上的青春痘一样。她说,你不觉得我们都应该走了吗?说着起床开始收拾东西。

    我看着眼前这个清脱如莲的女子。见面之前,她是那样不可捉摸;见面之后,她还是那样不可捉摸。我轻轻地问,我们还会不会见面?良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背起包准备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又返过头来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问我还会不会见面的男人。

    从此就没有再见。我在“花醉红尘”里给她留言,她很久才回复说,雪落尘,我讨厌高瘦高瘦的小男人,我喜欢像小李肥刀那样的胖男人,他刚刚送给我一颗十克拉的大钻戒,我们准备明天一块儿私奔了……

    这个借口看上去真的不错。或许故事也该结束了。

    最后再说一句:我叫雪落尘,在叫这个名字之前,我还有个名字叫小李肥刀。你知道的,一个叫小李肥刀的人,他不一定是个胖子;而且就算他是个胖子,他也一定买不起十克拉的大钻戒。

 

              秦俑逸思小小说·流浪猫公社

 

    家里的猫一只一只地越来越多,我与苏苏的感情一天一天地越来越淡。

    这些猫都是苏苏从街上捡回来的,她给每只猫都取了好听的名字。纯白的那只是苏苏的最爱,刚从街上捡回来时脏兮兮的,没想到洗过后吹干,毛色居然是很显贵族气质的白,苏苏便叫它王子。

    王子是我家的第一位猫族成员。那一天阳光很好,轻风袅袅,我陪苏苏去逛街。苏苏在弯腰系鞋带的时候看到了王子。我清楚地记得王子当时的模样,它也许饿了几天,身体不停地发抖,双眼无助地盯着苏苏。苏苏抬头看着我,说,好可怜,一定是在街上走丢了,我们带回去吧?我将猫提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算是默许了。

    可我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玫瑰、卡卡、月亮、小狐狸……陆陆续续有十多只猫被苏苏带回了家。我劝过苏苏,苏苏说,看这些猫多可怜,你就忍心看着一只毫无依靠的猫在街上流浪吗?她每次都这样说,我只好无语。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冲着苏苏咆哮起来。苏苏开始反驳了几句,到最后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流泪。我说,你要么放弃这些猫,要么放弃我,你自己选择吧!苏苏看着我说,你是嫌弃我了吧?你以前不是说过,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对吗?我扭过头去,我不敢看她的脸。等我再扭回头时,她已经背着包走在了楼下的林荫小道上。那群猫跟在她的身后欢快地跑着跳着,有时还互相撕咬亲热。我站在露天的阳台上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当快要走出小区大门时,她犹豫着返身回头,看了看我们曾经一起住过两年的楼房。那一瞬间我的心口突然剧烈地疼起来……

    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失恋的滋味,半年了,那些猫还不停地在我的梦中折磨着我。一想到苏苏,我的心还是会碎得一塌糊涂。好朋友们一个一个地跑来安慰我,小舞也来了,带着她新养的蓝色苏格兰折耳猫。小舞说,一个人寂寞吧,叫我家皮皮来陪你。我说不用了,我不喜欢猫啊狗的。小舞坏坏地笑着说,我要去外地两个月,这样皮皮就没人照顾……我哭笑不得,我说,原来小舞你是这样子对我好的。

    就这样,在苏苏领着那群流浪猫离开后,一只叫皮皮的苏格兰折耳猫又开始闯入了我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我挺烦它的,要按时喂食喂水,还要给它打点一个休息和排泄的地方。有时我正在写作,它会跑到我面前蹭我,一蹭一蹭把我灵感蹭没了。甚至有一次,在我熟睡之后,它竟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擅自钻进了我的被窝。为此我动手打了它,它居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不躲不闪,眼眶里似乎还闪着委屈的泪花。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只叫皮皮的苏格兰折耳猫。我喜欢它在我下班回家时亲昵地咬着我的裤管欢迎我,喜欢它在有太阳的周末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到处闲逛,也喜欢絮絮叨叨地跟它说一些我想说而它又听不懂的话。

    小舞回来那天,我陪她去逛街。她买了皮皮喜欢吃的食物,还买了她最喜欢的爱尔兰乡村音乐CD和几大包衣服。我和皮皮跟在她后面满大街地晃,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准备回家,可是皮皮不见了,我和小舞回头去找,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着。小舞很丧气地说,一回家就丢东西,这只猫值好几千呢。我说,几千块钱是小事,可皮皮真的是一只很好的猫。接下来几天,我又拖着小舞陪我一块儿上街去找,皮皮就像突然蒸发在空气中了一样。我也泄气了,而且我发现我的心口又开始疼起来,与苏苏那天带着她的猫群离开时一模一样。

    大约过了一周,小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皮皮找到了。我问在哪儿找到的。小舞说你上网吧,上网我跟你说。在网上,小舞给了我一个网址,打开来,是一个叫做“流浪猫公社”的主页,一群业余收养流浪猫的人建立起来的,上面提供了很多猫的照片,是供丢失宠物猫的主人们来认领的,其中有一张跟皮皮很相似。

    我在网页上找到了联系电话。电话打过去很久没人接,接着打,终于有人接了,但对方不做声。我说,我的朋友丢失了一只苏格兰折耳猫,与你们放在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我们要通过什么样的手续来认领呢?对方还是不做声。我说,不要紧的,你说个价吧,我们会如数支付费用的。对方终于开口了,你来海豚路21号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口又莫名其妙地疼起来。我恍惚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未及细想,我们赶紧开着车去了指定的地方。没想到开门的女孩竟然是苏苏。她明显瘦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舞在一堆猫中找到了她的皮皮。

    我与苏苏久久地相对无语。我望着一屋子的猫,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这些猫多可怜,谁忍心这些毫无依靠的猫在街上流浪呢?苏苏的脸色还是很难看。我抱住苏苏,附在她耳边说,苏苏,小舞只是我一个好朋友,你跟我回家吧。苏苏哭了,从家里离开那天我没有见到她流泪,可是这一天,我看到她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哭出声来。

    那天苏苏跟在我的身后回了家。我们的身后是一群欢快地跳着跑着的流浪猫。那一天距离苏苏遇到王子刚好是一年。那一天阳光很好,轻风袅袅。

 

               秦俑逸思小小说·残酷月光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张扬抱着吉他坐在窗台上自弹自唱的样子。

    那是我们大学的宿舍。四楼。小小的一间。八个人。

    张扬,那个帅气得让我们眼红的男生,那个沉默寡言、特立独行的男生。他玩音乐。他打耳钉。他把头发染成酒红色。最让我们“不齿”的是,他拥有一个“系花”级的女朋友。有时想想,对于我们另外七个人而言,张扬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穿越时空,来到我们中间。后来又以某种带有暗喻的方式,穿越时空而去。

    那天是中秋节,恰逢周末,宿舍里只剩下张扬、宋晓波和我。宋晓波在背单词。我在看小说。张扬抱着吉他侧身坐在窗台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中午,苏小渔跟张扬提出了分手。具体情形不得而知。

    也就在那天下午,张扬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律师打来的。内容大概是他的爸妈过不下去了,准备离婚,问他愿意跟哪个。

    张扬的脸色很不好看,语调出奇的冷淡:“离呗,早该离了,离了最好……我谁也不跟,我一个人过。”

说完便挂了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宋晓波和我都没有说话。关于张爸爸和张妈妈闹离婚的事,我听说过一些细枝末节。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张扬。或者说,我就没有想过要去安慰他。我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愉悦感:上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把所有美好都赋予一个人。

    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宋晓波问张扬要不要带一份饭上来。

    “你们去吧,我不饿。”算是拒绝。

    吃完饭回来,张扬已经侧着身子坐到了窗台上。他经常这样,怀里斜挎着那把红色的吉他,边弹边唱:“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是老狼那温暖而忧伤的旋律。

    我们没有打搅他。宋晓波开始低声地背英语单词。我扒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继续我的文学之旅。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突然传来一片惊叫。扭头看去,窗台上已经没有了张扬的身影。吉他与歌声也好像在某个瞬间被凭空抽走。空荡荡的窗台上,只剩下一片凄凉的月光。

    这绝对是一场意外。

    很多年过去,我和宋晓波都不愿过多地回忆当时的场景。照例有警察过来盘查,老师和舍监也纷纷找我们问话。不是自杀。虽然有很多的疑问,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但我们确信,这只是一场意外。

    张爸爸和张妈妈闻讯赶来。从未见过那般的伤心。两个人都是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老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没有扯皮,甚至连赔偿也不愿意接受。

    只是要求学校给所有宿舍的窗户都装上安全护栏。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给他身边的人和事带来怎样的影响。只是奇怪,在事发现场和殡仪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小渔。据说后来有过几次情绪偏激的举动,要死要活的,最终慢慢平息下来。宋晓波因为老做噩梦,不得已换了宿舍。我呢,几年来一直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内心的自责,为那一丝隐隐的愉悦感。

    大学毕业五年,我们同学聚会。除了苏小渔,都到齐了。有小渔以前的密友说,她去了另一片大陆,很遥远的一个地方,赶不回来了。

    我们一片欷。再远的距离,也就是半天一天的飞机而已。只是张扬的离去留在她心底的那道鸿沟,要怎样才能跨越过去?

    于是便说到了张扬。有人提议,我们去看看张妈妈吧。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上,张妈妈伤心得几度昏厥。那么瘦弱不堪的一个人,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于是,选派了几名代表,买了水果和鲜花,去音乐学院。

    找了很多人问。问是否有一对教小提琴的老师。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张扬。七年前意外离世了。

    好在还有人知道,并告诉了我们一些两人的情况:刚出事那两三年,张妈妈一直生病,两个人相依为命,最近好了点儿。上次地震之后,两人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我们中有嘴快的问,他俩不是离婚了吗?

答:早些年听说闹过离婚,后来恩爱着呢。

    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想了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吧。我们几个在张扬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附近转悠一会儿,便各自回家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张妈妈抱着骨灰盒悲伤啜泣的样子。她说,儿啊,妈妈终于又抱得动你了!儿啊,我们回家!

 

            秦俑逸思小小说·金保反腐败

 

    金保说,我看不下去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金保说,我要反腐败,我要彻彻底底地反一下张世宗那家伙的腐败。

    金保狠狠地将烟头掐灭,丢到地上,然后狠狠地一脚踩上去。金保很大声地朝自己的女人棉花说,这一次,我要好好地灭一下张世宗那家伙的威风了。

    棉花看了金保半天,说,你脑壳没发热吧,张世宗是村主任哩!

    唔,村主任怎么了?金保又燃起一支烟,很有滋味地熏了一口,瓮声瓮气地说,村主任搞腐败,村主任他照样得完蛋!

    棉花说,现在讲依法办事,讲真凭实据,你要反人家腐败,你拿得出证据不?

    证据?他那尾巴,我早就留心抓手上了。说几件近些儿的,上回村里贷款修桥,请上头的领导吃饭,他张世宗顺手牵羊,将一盒好酒两条好烟牵回自己家里;还有上次,他家拖拉机撞坏人,花掉的医药费也来找我报销……我是Q村会计,他村主任搞腐败,绕得过我这关?

    那你反了他吧,只不过,你们一条线上的蚱蜢,搞不好,莫连自己也一块儿反了?

    金保又很有滋味地吐了一口烟,嘿嘿干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啊,这回,还得去镇上找咱表舅爷,他是纪检线上的,正是管这事儿的部门哩。

    说到表舅爷,棉花脸上的笑就像过秋的麦垛儿一样堆了起来。这表舅爷,是棉花娘家的人,在镇里负责纪检工作。金保能攀上这门亲,算来还是沾了棉花的光。

    要找表舅爷办事,棉花立马就帮着忙活起来——表舅爷爱喝家乡擂茶,这东西可香,上回想生二胎的牛粪媳妇儿送来一大包,一屋子都浮在香里头,现在派上用场了;表舅妈是城里人,五十好几了,还嫩生生像三十的人儿一样,这回找铁四爷要几服山草药,熬汤洗脸,据说还挺神的,城里人稀罕着呢;表舅爷的孙子呢,今年刚考上重点中学,得备个红包鼓励鼓励吧,钱太少拿不出手,千儿八百的,也就够城里小孩儿买个玩具什么的……

算是轻车熟路,第二天傍晚,到镇里打点完公事,金保很轻松就见到了表舅爷。

    跟上回比,表舅妈脸上的笑容浓了许多,看得出来,她对那山草药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样子,金保就感觉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反腐败的氛围,心情也格外轻松起来,所以金保跟表舅爷海阔天空地聊起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国际大事,直到表舅妈过来说,金保,难得来一趟镇上,今晚你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

    金保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就起了身,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沓资料,双手呈给表舅爷。

    金保说,舅爷子,这饭我不吃了,趁天没黑透,我得赶回家,村上的工作紧着哩。

    金保又说,这次到镇上,一来看看您,二来是想跟您反映点儿情况,这些年,想必您也听说了,咱Q村腐败成风,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早就想刹刹这歪风邪气,可村里领导干部带头违纪,你看这就是某些干部贪污腐败的证据,您是镇里的纪检领导,这事儿,您怎么也得帮咱出面管一管……

    表舅爷眯着一对眼睛,侧着耳朵听金保将话讲完,然后随手将资料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表舅爷说,你们村里的事,有群众已经反映过了,我心里大体也有个底,你放心吧,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表舅爷一连用了两个“吧”,金保的心从嗓子眼儿落了下来,没再多说什么,回家的路上将摩托车开得像箭一般快。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金保跟棉花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等着一场好戏开场。可是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见一丝儿动静,眼看换届选举马上就要进行,金保有点儿坐不安了,正准备抽空儿去镇里探探消息,上面倒下来了一个换届村主任的候选人名单,一共两个,一个是金保,另外一个,不是张世宗哩!

    这一下金保总算是神气了,这次辛辛苦苦地反腐败,总算是反出点儿成绩来了。另外那个候选人,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只是个陪衬。论实力,论资历,跟金保比,简直就是羊羔羔儿比大象。可不,接下来的村主任大选,简直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竞争,经过选民投票,金保稳稳当当坐到了张世宗的位置上。

    可金保只神气了两三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豪情满怀的金保陷入了无边的郁闷里。

那是金保当选村主任的第二天,那一天阳光明媚,那一天金保正踱着惬意的步子,一棵一棵地数着属于自己管辖的Q村的白杨树。这个时候,张世宗从村东头进入到了金保的视野里。张世宗像是刚从镇上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笑眯眯地看着金保,笑眯眯地跟金保说,我刚从镇里开会回来,今晚你安排一个新老村委会的交接,一切从简,下周我要到镇里上班去了。

    张世宗只说了这么两句,就背着手,踌躇满志地向Q村的心脏地带走去。

    金保愣了半天,才将手里那支快烧到手指的烟丢到地上,然后狠狠地一脚踩上去。金保说,我操你狗日的张世宗,我就不信,我反不了你狗日的腐败!

 

           秦俑随笔:故事  小说  叙事

 

    小小说与故事是两种不同的文体,但小小说也要讲故事(有情节),要将两者严格区分不太容易。网上曾经就此话题发起过讨论:有人说,小小说以写人为主,故事主要叙事;有人说,小小说更讲求立意,比故事要深刻;也有人认为,小小说的智慧含量比故事高;还有人提出,故事讲求完整的前因后果,小小说通过故事(情节)来关注人物命运……凡此种种,各有道理,但都很难对小小说与故事做出较为准确的区分。

    应该说,小说(包括小小说)在文体的雏形阶段与故事并无明显差别。《孟子》《庄子》中的寓言,《战国策》《三国志》之类的史传,还有《山海经》《搜神记》中的神话传说,经常被同时当做故事与小说的起源。只是到了后来,随着社会经济与文化水平的不断提升,社会分工日益深化,文体也逐步细分,小说与故事才最终演化为两种相对独立的文体。作为编辑,我也一直在观察和思考,并试图从不同角度去窥探两者的差异。我发现,从人物情节、构思立意、智慧含量等角度进行观照,都只能判断这是一篇“好的”或“不好的”小说(故事),而很难判断这是一篇小说,或者这是一篇故事。换而言之,同样的人物,同样的素材,既可以写成小说,也可以写成故事,而且可以用相同的构思,表达同一个主题,拥有同样的智性发掘。我还发现,小说与故事虽然都以叙事为基础,但它们在叙事形态上却有着显著不同:小说要求进入文学的叙事,调动各种文学手段,营造富于个性的文学氛围,它以语言为桥传达给阅读者一种力量,令其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情绪的、精神的或美学的状态,从而产生审美愉悦;而故事的叙述是在“说”的基础上演变过来的,它也会涉及一些简单的叙事技巧(如设置悬念、末生波澜等),但故事创作排斥文学氛围,它要求作者以相对通俗、易于理解的方式,有序地展开“故事核”,以情节打动读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否进入了文学的叙事,可以看作是小说与故事的分水岭。而在此基础上,才衍生了小说与故事在形式上的其他不同,如小说注重描写而故事重在叙述,小说常用文学语言而故事常用口语,小说注重意境营造而故事讲究一波三折,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小说的题材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古今中外、芸芸众生均可在小小说世界里艺术地再现,这为小小说创新提供了一片广阔的天空。但是,相对每一个作家来讲,题材又往往是有限的,要想在有限的题材领域建立自己独特的艺术空间,要求作家敢于打破技巧的常规,在语言、叙述、细节、结构等艺术形式上下工夫。我个人感觉,现在的小小说创作普遍缺乏叙述的自觉,大多数作家仍然拘泥于故事情节的设计,只是一味地钻研“写什么”,很少去关注“怎么写”,因而大多数小小说的艺术品性比较“大小说”还是有差距。在艺术形式的创新方面,小小说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小小说既难写,也不难写。只要个人视野开阔了,文学素养增强了,认识水平提高了,写出好的小小说,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有赖于作家平时的学习与思考。

    要写好小小说,肯定离不开虚构,但构成故事的每一个细节,还有人物之间相互的情感,又要求是真实的,这是小说创作的一个基本原则。看电视剧,开始常常有“本故事纯属虚构”的提示,但看着看着,我们还是忍不住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掉眼泪,这就是细节刻画和情感表达的魅力。

    人的一生,或许可以书写两部历史:一部是生活史,一部是心灵史。生活史往往因为经历和体验的制约而呈现为有限的存在,而心灵史则因为内心的丰富强大而趋于无限。有评论家说:“没有贫瘠的时代,只有贫瘠的心灵。”做一个心灵丰富的人吧,当你选择书写这些与心灵相关的事物,你便拥有了更多与其他心灵倾诉和交融的可能。

 

作者简介

    秦俑,1978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2002年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现为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副总编辑、《小小说选刊》执行主编。著有小小说集《纪念日》等,与人合作编选《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小小说金麻雀获奖作家作品集》《中国年度小小说》等。。

 

             秦俑和他的小小说作家网

                                                          杨晓敏

 

    从事公益事业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因为公益事业的本质,是通过自己的资本(物质的或智力的)来为社会服务,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或者成功,从而真正体现出人生理想的价值。

    一个政府的决策者,是有条件青史留名的。比如搞改革开放,建三峡大坝,修青藏铁路,或者减免农业赋税,制造神六上天等,做好其中一件就功德无量了。这些奇迹背后,倚仗着国家体制的制高点,能凸现出魄力和权威的最佳综合效应。一个富豪如果有高尚境界,愿意慷慨解囊,出资兴办学校,修建体育设施或者孤儿院等,亦能赢得众人仰慕。然而一介平民,想做公益事业大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历史没有赋予你这样的使命,你也没有巨额财力作为背后的支撑。如果你有志向,只能靠智力上的创意或任劳任怨的日积月累,来追寻心中的目标,书写属于小人物的多彩人生。

    众所周知,小小说这一新兴文体,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发轫勃兴,二十年间借助天时地利人和,于新世纪初达到高峰后逐渐趋于平缓。一个重要的原因,纸质的平面媒体受到电视、网络和手机等新媒体的巨大冲击。2002年初,一个叫秦俑的小小说作者在网上创建了个人主页空房子——秦俑小小说空间。同年10月又改造成小小说作家网(wwwxxszjcom)。这一方全开放式的舞台,直接给长期徘徊在主流文学边缘的小小说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小小说再也不甘画地为牢,一举冲破了所谓话语权的藩藜,进入了一个高度自由的表达空间。它对于促进小小说这一新兴文体的发展繁荣,日益显示出无可估量的积极意义。

    在众多网友的热心帮助和参与下,几经改造和重建,作家网的版块愈趋协调合理,尤其是小小说论坛和小小说博客,营造出属于读者、作者乃至编者类乎春晚似的舞台。不同的是,春晚的舞台之于观众是被动接受的,只有少数精英演艺人员才能登台亮相。而网络之于网友却是互动的,不管穿不穿马甲,都可以选择发言或者旁观。小小说领域瞬间被拓宽放大了,资源可以共享,信息尽情沟通,议论民主,话语自由,学习便利,交友无碍,没有太多的俗定限制。在官方信息发布和第一时间里,小小说业界的诸多咨讯,迅速传遍全球。连不少欧美、东南亚关注华文文学的小小说写作者、研究者,也从中捕捉着自己需求的信息。英文版小小说集《loud sparrows》的顺利出版,就有赖于小小说作家网这一座友好开放的桥梁。近一年来,小小说作家网更换独立服务器,进入了发展的平稳期,特别是最近组织的两次网友交流,两次笔会直播和春节茶话会,对于凝聚网络人气,提升帖子品位,推出作家,研讨文体,起到了纸媒无法取代的作用。放眼未来,小小说作家网的应运而生,无疑会是小小说发展史上的一次革命。

    平心而论,虽然有多方面的配合和支持,小小说作家网仍然是属于一个人书写的历史。秦俑以一己之力,从创意到投入,从网站美工到栏目设置,从日常管理到活动策划,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四年多来,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微薄积累,全部用来经营网站了。人不可能靠某个好点子一蹴而就,永久性地干事创业,即使有极佳的初衷,也需要长时间的坚守,才能逐渐走向完善,这个过程漫长而多变,需要灵性、智慧和无限度的任劳任怨的精神,最是充满酸甜苦辣。在随笔《一个关于爱的童话》里,秦俑写到他辞去公职加盟百花园时的情景:“2003年7月13日,当我从容地关上房门,将陪伴我一年的钥匙递给同事,然后在朋友的陪同下,登上向北的列车,我心中澎湃的都是激动与向往。因为这一次,我要投奔的是我心仪的百花园杂志社。”可以这么讲,小小说事业孕育了秦俑以及一批又一批痴情者的无私奉献,实乃大幸。

    我对人生有这样一种认识。一个人如果整天价患得患失,斤斤计较或者沽名钓誉,时时处处都为自己打算,生怕社会或生活对自己有所亏欠,虽不失精明度日,但到头来总有明白的一天,差不多还是为别人活了。反过来说,一个人如果默默地埋头苦干,心里装的是国家民族,或者集体他人,真诚地面对生活,只要坚持一段时间,便会觉得社会和生活反馈给你的,绝对超出你的付出。秦俑仅用四年工夫,守护着一片小小说的自由天空,便赢得网友一片喝彩,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呢。

    最近秦俑发表了《化妆》《纪念日》等数篇作品。之前,他的《我的网恋手记》曾荣登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05年度中国小小说排行榜,尽显了秦俑作为一名写作者的才情。他的写作,有着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对社会和人性充满期待。善意、诙谐和达观,即使自嘲或讽喻,依然不失君子之风。在形式的探索上,秦俑摒弃了所谓的诸多套路,追寻着新颖的表达方式。他以网络题材的数篇作品,结构扑朔迷离,人物忽隐忽现,故事引人入胜,深受广大青少年读者的青睐。新作《化妆》,以青春、死亡、理解为主线,表现了青年一代成长过程中的迷惘、疼痛和对美好的向往,弥漫着自责的氛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秦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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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符浩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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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浩勇逸思小小说·夜凉如水

 

    下班后,柳静没有回家,去找好友秋珊。秋珊正在滨海路樱花美容美发中心等她。

    柳静在一家外企当文秘,在老总的眼底下工作。

    下班前,赵总找她,递给她一张黄金夜总会的贵宾卡,说:“请务必赏光,八时半在门口等你。”她还未回答,赵总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听就离开了,于是,去或不去的问题一直缠绕着她。

    两年前,柳静和丈夫成林认识是秋珊引见的。秋珊是成林单位的员工,逢年过节总喜欢来串门。柳静同秋珊情同姐妹。

    柳静见到在包间里洗脸的秋珊时,秋珊的头发已过一种进口发油,包间里扑鼻的是一股怪异浓烈的香味。柳静眼尖,瞥见秋珊手里正攥着一只精巧别致的发卡,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就随手夺过来。

    秋珊躲闪不及,急得直嚷:“别摔了,那是玫瑰夜光发卡,我的一个姐妹从韩国带回来的,国内很罕见。”柳静听罢,凝神一看,又还给秋珊。秋珊冲着她说:“有什么事,快点说吧。”

    柳静把赵总约她以及自己的犹豫倾倒出来,秋珊鼓励她:“叫我说,犹豫归犹豫,还是去了再说。”

    柳静又求援说:“可我回家去,再出来就难说了。”

    秋珊善解人意,说:“好了,八点整,我打电话约你出来,就说公司召开紧急会议或者说加班什么的。”

    柳静踏进家门,丈夫成林已做好了晚饭,柳静陡然感到一股温暖。

    成林在一家国家驻地方局任副职。和柳静结婚两年来,两个人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用过晚饭,洗了澡,柳静迟疑了:有这样的丈夫,自己还奢望什么,还需要为是否赴另一个男人的约会而犹豫吗?她心里陡然浮起一缕负罪感。然而客厅里的电话不识时务地响了,她准备去接,成林却接听了:“什么?召开紧急会议……”墙上的挂钟正好八点,一定是秋珊打来的。成林仍对着电话说:“好,好,我让她准备准备就走……”柳静佯装惊讶,嘴里咕哝:“这时候,还开什么紧急会议。”

    柳静心想,这下子不赴约都不行了。她匆匆到卧室去对镜梳妆:扑了粉,涂了口红。盘起卷发时,她忽然感到一种来自秋珊那个玫瑰夜光发卡的遗憾。

    柳静来到黄金夜总会,正在富丽堂皇的大堂内左顾右盼,赵总在背后喊她。她扭过头,灯光下的赵总挺拔英俊,让人感到温暖而亲切。

    柳静定定神,歉意地说:“我……我来晚了。”

    “你能来,我很高兴。”

    柳静跟着赵总在歌舞厅找到预定的位置,《魂断蓝桥》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赵总携着她步入舞池。

    紧接着是一曲优美抒情的萨克斯曲《回家》,更让人如痴如醉。

    赵总说:“明天,我就走了。我的任期已到,转任到外地一家公司去,明天就有人来交接。”她心里叹道:两年过得真快,自己却像是头一回认识他。赵总同她回到座位都不说话。有哲人说过,两人对望着一时无语,意味着有天使飞过。

    告别时,柳静感到一阵怅然,甚至期待赵总能拥抱自己一下。但他只送给柳静一个美丽的蝴蝶结作为纪念,就走了。

    柳静回到家,午夜已过,成林正在洗浴间洗漱。柳静想象着成林洗澡时的习惯动作,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似乎有意识地将对赵总的好感转移到成林身上。她走进卧室去,一股似曾相识的怪异的浓香扑鼻而来,随即弥漫整个房间。

    柳静换下衣服穿上睡衣时,扭亮床头灯,随手整理一下枕头,陡然,她见到一只熟识的发卡——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玫瑰夜光发卡。这不是秋珊的韩国产品吗?弥漫在房间的气味不正是樱花美容美发中心包间的浓郁的香味吗?难道秋珊她……

    柳静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秋珊打来电话的时候,成林难道辨不出来她的声音吗?顿时一种受骗的感觉袭来。

    成林从洗浴间出来了,柳静连忙将发卡塞到枕下。她像盯着一个陌生人,见他满脸疲惫,满怀的热望和激情骤然消退。

    柳静洗漱后再次回到卧室,成林已躺在床上呼呼睡去。柳静悄悄把手伸向枕下,摸出那只玫瑰夜光发卡,泪水已漾了出来……

 

           符浩勇逸思小小说·无处安放的花瓶

 

    在加油站加满油,他轻踩油门踏板,越野车驶上了319国道。

    离开小镇,他的心就一直剧烈地跳动,时而又掠过一缕快意。他终于干了那件事,可以让鲁南那小子也尝尝失落的味道。他抬手看表,时间定格在11点31分。不过,他设定的是12点整,还有29分钟。

    一切都像事先预想的那样,几乎没有任何意外。他始终没有流露出对鲁南的半点怨愤,而且还取得了自己心仪的林娜的满怀感激。

    今天路上的车并不多。偶尔有一辆从对面远远驶来,瞬间又远远消失在后头。

    其实,他曾不止一次对自己说,算了吧,没必要那样,既然喜欢林娜,就不该与她喜欢的人过不去。

    他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总,响应定向扶贫的号召来到草原牧场。林娜是牧区技术员,长得并不出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喜欢上林娜的,只知道自己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离异后对任何别的女人都没有过的。她似乎像石膏一样洁白,以至于他不敢弄脏她。他善于掩藏内心活动,直到有一天林娜告诉他,等到牧区实验室落成了,她就会与鲁南确定关系时,他的心空落落地沉下去了,但他还是言不由衷地祝福她。

    今天就是草原牧区实验室的落成典礼举办的日子。他从城里驱车赶来,典礼已经结束。当他挤开庆贺的牧民走进刚安装完毕的实验室时,林娜还惊喜地喊:“真没想到,你能来……”鲁南愣着,一时无语。

    他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怎么啦?建成了实验室就忘了老朋友?”他双手捧出一只精致的蓝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束艳丽的黄玫瑰,然后,小心放置到一张摆满化学试剂的工作台上。

    “哦,谢谢,这……太贵重了。”林娜盯着花瓶惊叹,她知道花瓶的价值,在城里,她亲眼见到他花了五千元买下的。她没想到,他买下来是送给她的。

    前方行车道上,一辆集装箱运输车缓慢地爬行着,挡住了他的前路,就像鲁南当初的出现阻挡他追求的进程一样。他减慢车速,扭动左转向灯,谨慎地超过去。

    鲁南是支边来到草原牧场的,他在大学读的是草原植被管理专业,一直潜心研究一种催化剂。按鲁南的话说,一旦成功,对草原牧区的植被繁殖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实验室是林娜恳请他投资帮助鲁南建造的。没想到,鲁南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掳走了林娜的一颗心。每每想起,他就很后悔。有多少回,以至于他想,只要实验室没建成或是科研没有成果,林娜还会回到他的身边。他终于有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设计,但他提醒自己把握好分寸,不能伤及人的性命,他爱林娜,他不能让她背负痛苦……

    他驱车拐过一个涵洞,上了高速公路,再次抬手看表,离那一刻,还有6分23秒!

    他为自己的计划感到得意,尽管毁掉了那个林娜喜欢的花瓶,但那实在是极好的掩护,谁会想到炸药藏在那里面?况且实验室工作台上还堆放着不少危险的化学物品,还有汽油……即使引爆,也在情理之中。谁也不会怀疑到是作为投资者的他干的。他深信,一旦实验室毁了,要重建的话,林娜一定还会找他,这样他就有了重新追求的机会……

    刚才离开实验室时,他开车送他俩回到小镇,他们挽留他用餐,他谢绝了。现在他忽然觉得有点饿了,而他俩在哪里呢?

    “嘀嘀,嘀嘀……”手机响了,是林娜打来的,他减慢车速,接听:“你好……”

    “谢谢你的鲜花,你的祝福!”林娜的声音充满柔情,让他有几分歉意,“你能来,我很感动,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我,而我也……但我不能,如果那样,人们会认为我爱的不是你,而是盯上了你的钱……”她的真诚让他顿生愧疚。他不由再次盯着表看,指针指向11点58分42秒。

    他的心跳加剧了,恨不得飞车回去带走她。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继续说:“你的心意,还有鲜花,我们都收下了,但那只花瓶,太贵重了,我们无处安放,刚才在小镇下车时,我将花瓶搁在你车的后座下,你路上小心,别……喂,喂,怎么没声音了?”

 

              符浩勇逸思小小说·套当

 

    元亨当铺刘老板自在乐城南盛酒楼见到长衫人,就觉得与他会发生什么事。

    那天,刘老板与洋货商行李老板在小镇南盛酒楼聚谈。前阵子当铺鉴别伙计张师爷预借了一年薪水回乡盖房去了,眼前当铺压货正紧,钱不凑手,正寻思融资周旋,而李老板腻烦洋货商行恶缠难磨,意愿甩掉商行,投资入伙典当行。

    那时,一个穿长衫的人走进了元亨酒楼。只见他寻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脸带愁容,仰面叹息。

    刘老板收回目光,说:“这人面生,好像不是本地的,看架势,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老板转头瞥了一眼:“是很面生,脸烂眉结的,是怀才不遇吧,来来,别因那败了喝茶的雅兴。”

    俩人频频端杯喝茶,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打量对方。

    果不其然,当天刘老板回到元亨当铺时,却见长衫人背着行囊在门外徘徊。

    刘老板邀长衫人进屋,刚坐定,长衫人蓦然跪地,声泪俱下。

    他说,他从南洋回乡寻亲,无奈家父惹了官司,押在京城大牢,说是如果花钱活动或能免杀身之祸,家中还有一宝,价值连城,家父有言在先,宁可赴死也不可抛售此物,况且此物乃前朝贡品,遗落民间……他来到乐城镇,暗里打听过刘老板的为人,打算当些银两……

    他说时从行囊里掏出一只立体状缎盒,虔诚地打开,盒里一颗翡翠玉珠熠熠闪光。他说:“刘老板一定识得此夜明珠,可否当两千大洋救父一命?”

    刘老板盯着玉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记得张师爷说过前朝有贡品玉珠遗落民间:他也知道这无价之宝,典当后还会赎走;然而,两千大洋救人性命谈何容易?出狱后能凑足本金也是枉心费力,退一步说,能把玩玉珠数日,转手又有如意收入……

    长衫人救父心切,愿意立据为证:以当期三个月为限,当金两千大洋,到期本金翻番。

    若逾期不赎,物归当铺;若提前赎当,本息不变。

    刘老板亲自订正当据,盖印成交。

    半月下来,元亨当铺张师爷走亲戚回来了。

    见到刘老板爱不释手的玉珠,张师爷先是一言不发,左瞧右看,最后大惊失色:“坏了,这玉珠我见过,就在我回乡的这半个月,有人让我为它做过鉴别——这珠子底下还有一处瑕疵。仔细看,可以看到珠心碎裂处穿引一条纹线……不仔细瞧,瞧不出来的。”

    刘老板夺过张师爷手中的放大镜,俯眼观视珠球,顷刻,他悬浮的心沉了下去,他也看到了珠心碎穿一条纹线……陡然他摔掉放大镜,哀叹:“我自想看人能看到骨头,没料想,我让梦龙缠上了……”

    张师爷安慰他:“谁都会看走眼,要想办法让他回来赎!”

    刘老板气不打一处:“还会有什么鱼逃脱了饵钩,再回头吃饵的?!”

    张师爷在他耳边咕哝一番,蓦地,他露出一丝狡诈的笑意。

    次日,刘老板在南盛酒楼里设宴,邀请小镇上头脸大户聚席。

    大家坐定后,刘老板起身拱手说道:“各位乡亲,今日赏脸而来,我是要向大家透露一件事,前阵子,我被人耍了,当下了一件伪劣假货——所谓的皇宫玉珠。”

    这时,张师爷打开缎盒,掏出玉珠捧上,大家呼地围拢过来,刘老板继续说:“就是它,如果不提醒,难看出它的瑕疵,珠心底有一穿纹。”李老板与众人附和:“没提醒,还真难看出来。”

    刘老板很平静,说:“今天大家记证,我要当众毁了它,丢人不要紧,这东西不能留,看着会闹心,这东西确能够乱真,留着是个祸害,再不能留着它坑害人!”说着随手将玉珠猛摔地上,碎散开去。

    酒罢宴散,大家起身告辞。李老板是最早赴宴的,却走在最后,说:“当铺经营风险也大,要不,我还是撤了股——”

    刘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

    三天后的黄昏时分,长衫人飘然走进了元亨当铺。

    刘老板大吃一惊,长衫人却说:“我这是来赎回夜明珠的。”

    刘老板半晌没话,最后结巴地说:“你不是说,三月为限……”

    长衫人掏出字据说:“有据为证,我可以提前赎当。”

    刘老板接过字据说:“提前赎当本息不变。你原借走两千块大洋,要还四千。”

    长衫人掏出银票递给刘老板,说:“这是本号钱庄的银票,大洋四千。”

    刘老板验过银票,随手就交给王老先生下账。长衫人急嚷道:“玉珠还没还呢,你下的什么账啊!”

    刘老板对张师爷说:“既然本息已还了,玉珠还给人家吧。”

    张师爷从后堂端出锦缎盒来,长衫人顿悟,大惊失色:“你不是早……”

 

                     符浩勇逸思小小说·稻香

 

    李群忙完应酬,从亿丰商厦出来时已是晚上八点。他驱车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心里并不平静。刚才酒桌上同行的话还响在耳膜:这些年,市县里只要有人进了省城站稳脚跟,你就无法摆脱市县来人的烦扰或者纠缠。你帮他把事办了,孝敬菩萨的话也会说。可要是帮砸了事,当面甩脸就走人。

    他正步入中年,已是省城商业总公司的副总经理,就拿这次人力资源部门的招聘来说,应聘者各显神通,各个渠道途径的招呼铺天盖地,应接不暇。而二十多年前,他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却是举目无亲……

    那年,家乡遭荒,娘给他一个地址,让他进城来找一个叫贾良的人,说他在家乡当过知青,会帮忙的。走的前夜,他和青梅竹马的稻香道别,他动情地说:“等我在城里站稳脚,就回来接你。”稻香却婉拒了:“你进城去了,就好好为前程奔,别惦记我了。”说罢转身就走。他没有去追她,却暗暗下了决心,在城里有出息了一定好好待她,就像他曾旦誓不会忘记秋天田野的稻香。

    次日,他挤上客车一路颠簸到了省城,好不容易转折打听到一家门牌下。他敲开门,门里挤出一张中年男人的长脸,警惕地盯着他:“你找谁?”他说:“我来找贾良,他在我们家乡当过知青……”那张长脸皱了皱眉说:“贾良不住这里了,他早搬走了。”他急忙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长脸回答说:“城里这么大,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哪里去找他,你还是回家去吧。”说罢关上了门。他提着行囊像一只无头苍蝇走在宽阔繁华的街上,看着四周林立的高楼大厦,却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出来时,他只带了单程的路费,只得找了家廉价小旅馆住下再作打算。

    第二天他去找工,准备先挣回家的盘缠。他走过几条街道,问了好多家店铺,找工都没着落:饥肠辘辘,看着店铺里熏蒸出笼的包子,他记起了家乡田野的稻香。忽然,他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街边哭着,看样子显然是迷了路,一副又饿又怕的样子。许多人停下来看她,却又都走开了。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稻香上山打柴迷路的情景,就上前去,用他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块烧饼给了她。女孩不哭了,跟着他又拐过一个街口,却说不清家到底在哪里,他正焦急,女孩的父亲突然从天而降,问清缘由,对他谢天谢地。他已身无分文,正犹豫索要回家路费,没想到女孩父亲问:“你是进城找工的吧?要不到我们公司来干吧。”他喜出望外,差点流泪跪了下去。

    在公司,他的勤勉和上进,很快在对外营销方面独当一面。有一次公司兼并另一家公司时,他在一张人员花名册上看到了贾良的名字。起初他还想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等到真正见到贾良,居然正是当初自己刚进城时敲门后见到的那个长脸的中年男人。贾良见到他时,脸上也“刷”地红透了,不敢正视他。哦,当初他为何不愿意相认?是怕会给他带来麻烦,还是像稻香说的那样城里的人情比纸薄。而偏偏在这以后,他就是贾良的上司,虽然同在一家商厦里上班,在各种场合常常逢面,但却形同陌路。有好几次,他感觉到贾良似乎要跟自己和解打破僵局,但一想起当初的境遇,就懒得理睬他……

    如今二十年过去,李群当上了公司的副总经理,有了一个温馨而安逸的家庭,妻子勤勉贤惠,女儿争气上了大学。尽管这些年在城里打拼滚爬,疲于奔波,但每当驱车回到居住小区,看到楼上亮着柔和灯光的窗户,还有妻子倚窗期待的身影,他就感到无限幸福和温暖。

    他开车缓缓滑进车库,刚走出来,有个女孩就上前拦住他。他认为是为这次公司招考找他的,故作惊讶地问:“你找谁?”

    女孩说:“我来找李群叔,是我娘叫我来的,我娘叫稻香。”他凝眼一怔,仿佛看到稻香轻盈的身影。刚进城两年时,他回家乡,还带了城里的礼品去见稻香,她却已经嫁人了,山里的风霜削走了她的俊俏。她衷心祝贺他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再后来,母亲过世,他就很少回家乡了。这些年因为业务忙于应酬,一次次盛宴的记忆荡然无味,也早忘却秋天田野的稻香。现在莫非家乡又遭了灾,稻香才想起了他,让女儿来投靠他?眼下已不是二十年前了,农民工涌进城来,就业机会竞争激烈。况且找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要住多长时间?家里的房间也不宽敞。他不动声色地对女孩说:“李群已经不住这里了,他早搬走了。”女孩急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他说:“在城里,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你找不到他的,还是回家去吧。”刚一说完,他就觉得这句话似曾耳闻,竟出自自己的嘴里。

    女孩向他道谢准备离去。他忽然想起这与多年前自己来找贾良时的遭遇是何其相似。贾良鄙视他的那副嘴脸在心里生了根。贾良早已退休了,他却始终都不原谅他。而现在他怎么也成了这样!他心里一抖,记起稻香当年的温情,对女孩说:“我刚才没认出来,我就是你李群叔;先进家里住下吧,进城找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女孩听了,向他嫣然一笑,说:“李群叔,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工的,我去年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上班,这次家乡要修大桥,我回去一趟,我娘让我给你带土特产来了。”

    他听着很羞愧,一脸窘态。待女孩走后,他忽然记起前不久接到家乡一个庆典请柬,他原打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此刻他决计了,不管多忙也要回一趟乡下。

 

             符浩勇逸思小小说·绝唱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已在大漠的荒滩里跋涉了整整一夜。

    他搅动着苦涩僵硬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干血泡,面对远方一望无际的沙梁,不由回望一眼身后伴随的追敌——晨雾里闪着两点绿光的饥饿的野狼,心里又掠过一阵恐惧和绝望。

    他是昨天下晌为了拍摄到沙漠上的绿洲,离开了驼铃队,深入到荒滩深处的。当黄昏降临的时候,沙梁上传来一声凄凉的狼嚎声,他回首寻望,蓦然发现了暮色里浮动着两点闪亮的寒光,倏地,疲惫夹带饥饿一同向他袭来……

    整整一夜,他别无选择,慌慌地在大漠里奋力向前走。途中,他为补充体力,备带的干粮吃完了,水壶里水喝干了,肩上压着沉沉的摄影机和行囊背包。但他不忍心将拍到海市蜃楼般的别致风景一掷了之,那可是他艺术生命的价值所在。然而,野狼显然盯上他了,将他视成大漠里唯一的补充营养的佳肴,他只好拼力地在沙漠里走着。他心里明白,在荒滩里,缺水是最大的灾难,野狼同他较量的是毅力和意志,自己若是稍有松懈,在沙梁上倒下,野狼就会冲上前,挥舞双爪,将他撕成碎条,充饥解渴,而他拍摄的荒漠上的别致风景将化为乌有。

    他回望野狼时,明显发现野狼的浑身抽搐,脊梁的骨节更加突起,干瘪的肚皮贴在沙土上,喘气声越来越粗重,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渐渐地,野狼举步维艰,停下来了。他心里不由掠过一阵狂喜,野狼终于撵不上自己了。少顷,又见到野狼嚎叫一声,转头调向,灰溜溜地往回逃窜。他不由挺直身躯,英雄般地傲立在沙梁上,似乎嘲笑野狼意志的崩溃瓦解。

    当野狼的背影逃遁远去,他又一下子瘫倒在沙梁上。他该往哪里走?何方才能寻到驼铃队?哪里才有水源?严重的缺水,他已鼻孔出血,七窍冒烟,四肢乏力。忽而,他转念回想,猝然想到,野狼的转向莫非预告着前方是一条通向大漠腹地的死亡之路?于是,他意识到只有重新振作,尾随野狼,或许才有可能离开大漠,找到驼队,使别致风景焕发艺术之光。

    他复而挺起疲惫的身躯,沿着野狼逃遁的方向赶去。为了避免同野狼短兵相接,他不能尾随太近,那样会惊扰它。当然又不能太远,如果稍有松懈,就会迷失跋涉的方向。

    芨芨草是大漠里涉跋者的救命圣草,沙梁坎下,野狼过处,芨芨草已被啃尽;他随踪而来,只好刨出草茎,细嚼取汁。野狼困乏了,停下来回头对峙地盯着他;他也停下身,机警地准备应对野狼的反扑。有多少回,狼跑他奔,狼歇他停。有几次,狼的双腿摇摆踉跄,迷迷茫茫地迈步,他就像虚脱了一般神情恍惚,晕晕乎乎地跟着……

    狼撵人整整一夜,人追狼足足一天,又是日头西斜的时分,终于,沙梁坎下出现了一片罕见的沙洲——那是内陆河被沙漠侵袭仅存的一汪清水。

    野狼仿佛忘却了疲惫,奋着双蹄奔过去。

    他喜出望外,狠狠地咬了一下血唇。忽而,一阵熟悉的驼铃声响过,昨天同行的地质勘探队出现在前方。他顿感泪水漾出眼眶,朦胧中,他看见两名地质队员正端枪向着饮水的野狼瞄准,他声嘶力竭地喊:“别打它,没有它,我走不出荒漠,是它救了我的命……”

    话落枪响,野狼猝然倒在甘泉一般的水边,枯瘦的四肢也懒得一动。

    他一个跄踉,向前一个滚翻,昏了过去。

 

          符浩勇随笔:小小说创作图腾

 

    有评论家说过,小小说文种己束缚了我的创作空间,精巧的构架(实际上可遇不可求)能够打捞生活中真实的东西,而遗漏的或许更加贴近本质的生活。故而,这些年我几经搁笔又间断挥毫,除了借助故事的结构对叙事视角的探索外,更多的是关注酷烈的人性深处最本原的部分。同时,努力探索小小说多种(除欧.亨利的“意料之外”模式之外)开放(如亚里士多德的“两难原则”)式的可能性,试图消灭技术上的刻板单一。

    关于小小说的故事图腾,这些年,我坚守了如下的主张、追求与探索:

    1.小小说应该有一个好故事(所谓淡化情节、追求意境,最终会走进死胡同),但决不是只讲好一个故事。因为故事是作者编(故事中情节是虚构)的,而小小说是故事中人物(或途述人)讲述的(而讲述情节的细节是真实的),反对作者代替人物说话。小小说讲求立意(其意一般指传递温暖、倡导善良、表现崇高等)其意应在动笔之前,但落笔成文后其意又在文本之后。成功者的失败或失败者的成功往往会成为小小说讲述人物悲剧的氛围,而表现悲剧的境界大多用喜剧手法。或者说喜剧性人物营造悲剧氛围,悲剧性人物借助喜剧之境界。

    2.一个故事是圆满的,但小小说可以圆(指结构是圆的),但却不能满(指取材需要剪裁,不能将故事写满)。也就是小小说文本可能是零碎、散断的,但文本背后的故事应该是完整、连续的。小小说讲故事的关键在于由故事中的“谁”(人物)来讲,即作者必须确定一个故事的叙述人。叙述人应从故事的什么地方(哪里)切入,贴着故事中谁或者说哪个人物(其中必须考虑叙述人与故事中人物的距离)来讲,也就是所谓的贴着人物写。这是叙事视角,也决定着文本的格调、氛围、语境、口吻及笔触等。

    3.小小说讲故事不在于写什么(反映或表现的意图)而在于怎样写(或者说从谋篇布局去完成写什么),不在于写了什么(大明显的主旨会弱化作品的底蕴)而在于能让人感受到什么(感受而非是本原意义上的理解,而是一种生命对社会的体悟)。但决不是写了什么,就能让人感受到什么,这就要考验作者结构的力量和语言的魅力。小小说应是一种纯叙述性文体,拒绝对事物作描绘性渲染。小小说切入点应有画面感,拒绝对事件作旁观性介绍;必要的介绍应通过插叙或补叙中来完成。

    4.小小说的标题是作品的眼睛。应由故事叙述人所起所命,绝非是作者或是读者所能代替。它应当同文本的主题相近而不相切。相切了会摩擦文本意蕴的延伸或艺术空间的拓展,牵制了作品的张力,乃至于破坏了作品的整体韵味。

    我知道,艺术追求需要足够的胆识与锐气。因为我渴望作品内涵的突围,更期待艺术深化的创造。

 

作者简介

    符浩勇,海南屯昌人,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作协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百花园》《天涯》等文学报刊上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不懂哭你就瞎了》《飘逝的紫围巾》《你独自怎可温暖》,诗集《城里没有故乡的月亮》、文学评论集《小小说的海岛证词》等16部。曾获海南省青年文学奖、国家冰心儿童图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专注于道德感和生命迹象

                                                         杨晓敏

 

    在天涯海角,青年作家符浩勇近年来的小小说创作势头喜人。其作品对文字的表述要求很高,注重文学意味和思想内涵,又以构思精巧和想象力丰富见长,有浓郁的地域特色,佳作迭出,在海岛而且在全国的小小说读写中产生了一定影响力,在缺乏业界交流的偏远一隅,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领军人物。

    符浩勇的勤奋和才华体现在两个方面——勤于观察生活和勤于思考。在符浩勇笔下,涉猎的题材领域较为广泛,对现实生活和现实人生贴得很近。整体来看,符浩勇的小小说主要是在道德伦理层面来开掘生活,塑造人物。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于作品中的人物的道德规范和人性善与恶,从来没有说教式的直接批判,而是把故事讲得真实可信,让读者从字里行间去领悟作品的主题指向和道德评判。

    《稻香》就是这样一篇具有深刻的道德思考的优秀作品。农民的孩子李群,因家乡遭了灾荒而进城寻活路,临行时娘给他一个地址,让他进城找一个叫贾良的人,说此人是当年下乡知青,会帮忙的。走的前夜,他和青梅竹马的稻香姑娘告别,发誓要进城混出一条路子。却没想到,进城后结结实实碰了一鼻子灰,那个贾良根本不认他,甚至不承认自己就是贾良,把他扫地出门。世态炎凉并没有击垮这个纯朴的乡下孩子,他艰苦拼搏20多年,终于混成了商业高管,还成了贾良的上级。耿耿于怀的李群永远不会原谅贾良的刻薄无情。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也顺着李群的思路去鄙视这个小人。然而,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奇峰突起,当年初恋情人稻香的女儿长大后来投奔他,他居然也变成了贾良的翻版,就连冷言冷语也与贾良如出一辙。是什么让当年善良纯朴的乡下孩子变得如此冷血?作品并没有正面回答,却更激起了读者对人性、人情与道德层面的追索与思考。好在李群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道德自省和人性救赎,也许是想起了当年贾良的冷漠嘴脸给自己的伤害,或许是想起了稻香当年的柔情?他对即将失望而去的姑娘承认自己就是李群。

    结尾具有喜剧式的反讽意味——稻香的女儿并不是求他安排工作的,人家是在大公司工作的白领,找他只是代母亲稻香来送家乡土特产的。值得一提的是,稻香只是一个虚写的幕后的人物,为什么要用来做小小说的题目呢?仔细体会,“稻香”是一种意境和象征,是男主人公李群的家乡情结和人性的本原,从这篇小小说中,可以品读出作家符浩勇构思的精巧和匠心。

    小小说如何写得好看?“讲叙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应该是最基本的要求。优秀的小小说作家都明白,故事是小说的起源也是小说的本体,要把小说故事本身看作一个能够自我调节自我释放的整体,最重要的是让故事本身说话,它可以为读者提供一切。符浩勇讲故事的天赋在他的小小说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的《夜凉如水》《套当》《无处安放的花瓶》等,故事情节的精彩程度堪称上品。在符浩勇的故事小世界里,有爱,有恨,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机关算尽、铤而走险,有尔虞我诈、歧路彷徨,更有普通人的质朴、善良与温情。《无处安放的花瓶》,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暗藏了一个极为凶险的故事。一个投资公司的老总,离异单身,热衷慈善事业,响应定向扶贫来到草原牧场,喜欢上了牧区技术员林娜。然而,林娜却另有所爱,心上人是大学毕业生、支边到草原牧场的鲁南。在鲁南的牧区实验室落成典礼上,驱车数百里从城里赶来的男主人公老总,送给实验室一个昂贵的蓝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束艳丽的黄玫瑰。整个故事发展过程洋溢着轻松愉快的喜气,谁也料想不到老总的天使面孔下藏着一副魔鬼心肠——花瓶里隐藏着定时爆炸的炸药!悬念在结尾揭晓,在老总驱车回程的路上,爆炸时间即将来临的时刻,他接到林娜的电话,告知因花瓶太过昂贵,不能收下,放在了他的汽车后座下。以一个温文尔雅的电话作为小小说的结尾,留下了一片空白,却让读者揪紧的心又捏了起来。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赶紧停车自救吧。这篇小小说显示了符浩勇举重若轻的讲故事的才华。

    《夜凉如水》为我们打开了都市男女的欲望之门,犹如潘多拉的盒子,值得人们反思和警戒。作者深谙讲故事与小小说的文学性的关系,从生活细节入手,从刻画人物性格入手,欲擒故纵,欲说还休,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都市白领丽人柳静,在一家外企当秘书,突然接到经理的邀请,到夜总会跳舞。去还是不去,怎么给刚结婚两年的丈夫讲,让柳静失去了主意。她的闺密、婚姻介绍人秋珊出主意说一定要去,由她打电话约柳静出来。于是,一场城市里常见的夜生活版本在我们面前展开了。符浩勇是不会这样平庸地展示一般化生活的,有两个反复提及的细节——秋珊的玫瑰夜光发卡和浓烈的发香,预示着故事中还套着故事。一明一暗,一扬一隐,写在明处的是同事之谊,写在暗处的却是赤裸裸的感情出轨。在这里,道德的约束力弱化了,而放纵欲望,背叛家庭和配偶,给他人造成的痛苦却强化了,使小说主题具有相当深层的道德批判力量。

    符浩勇是不满足于仅仅讲叙精彩的人生故事的,近来他的小小说尝试着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写灵魂深处的东西。《幸福大道》就是一篇成功的转型之作。这篇作品有意降低了情节密度,写一个开宝马车的“贵族”女人,刚刚经历了离异之痛,驱车在城市一条普通的街道上看到的人间图景。正因为丈夫背叛了给她一辈子幸福的承诺,这个孤独的女人对平时不留意的夫妻恩爱场面格外敏感。在这条充满了市井草民生活意趣的路上,她看到了渲染幸福爱情的年轻男女,蹬三轮车谋生的中年男女,还有一对携手散步的花甲老夫妻。她的心被灼伤,恸哭失声,她感到人间最美的图画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落下车窗,买下三朵百合花送给需要温暖的人。我们看到,这一刻,女主人公的感情得到了升华,她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帮助了自己。以幸福大道为题目,包含着作者对女主角深切的同情与祝福。

    几年前我曾在海南见到这位沉稳内敛、勤于思考的“小小说孤军奋战者”。符浩勇虽在金融系统身兼要职,但对文学却无限虔诚,谈文坛流派、谈小小说等却思路开阔,独有见解。不久前因公来郑州,临别时更是对我送他的一撂小小说精选本情有独钟。写作的过程也是人生内心修行的过程,唯有坚守,才能不断攀升。

    在2012年春天举办的“中国小小说南方论坛”上,也同时举办了“符浩勇小小说作品研讨会”,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的发言颇有代表性:符浩勇二十多年来坚持挖一口深井,细心观察生活,精心锤炼语言,潜心加强修养,热心关注社会和人生,写出了不少好作品,被一再收入各种选刊,载入新中国六十周年的全国性文学大系,就是一个证明。去年海南省作协换届,符浩勇以其深耕小小说的创作成绩,受到了广大会员的支持,顺利当选为副主席。这也证明小小说不小,小小说可以是大角色,可以有大舞台,可以成为大事业。

 

    ----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符浩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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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名家名篇社会题材小小说欣赏之魏永贵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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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永贵社会题材小小说·雪墙 

 

    99号楼的供暖锅炉在天空第一次飘雪花的时候轰隆启动了。于是开始了从早晨四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呼呼啦啦的吼声。隔一两天还有一辆卡车碾过楼侧的地面,轰隆隆向锅炉房倾倒黑煤。于是粗大的烟囱冒出的黑烟和着呼呼啦啦的吼声,随西北风劈头盖脸向99号楼压来。

    供暖几天后的一个晚上,99号楼的二十几家屋门被人一一敲响了。从防盗门中间的猫眼向外看去,这是一个戴眼镜、露着七分微笑、三分乞求的中年人。他自称是新搬来的101,有要事商量。人们莫名其妙又不很情愿地打开门,得到的是同一个请求:在一张状纸上签名。

    101起草了一份状词,向法院起诉供热公司这家供暖锅炉房噪音过大、影响居民正常生活,要求赔偿损失并改造锅炉减少噪音。

    大家犹豫了,觉得101是小题大做。大家都说忍一忍吧,你是初来乍到,习惯了就好。

    101耐心听了人们的劝说并不服气。

    101说我测试过这锅炉声,分贝太高,属于噪音,我们已经受到侵害。我几次打电话到供热公司,他们置之不理态度蛮横,让我到法院告去。我们当然应该维护合法权益。

    面对101的理论,99号楼的户主们在呵欠声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好吧好吧你就作为咱们99号楼的代表告吧告吧。

    两天后正赶上一场大雪。天寒地冻,99号楼的暖气打摆子一样忽冷忽热起来。随后的一个星期天,暖气片干脆生冷冰凉。99号楼有人打电话到供热公司询问究竟,电话那边说去问你们同楼的101吧。

    99号楼的居民们听懂了供热公司的弦外之音,于是纷纷去敲101的门。101听罢歉意地一笑说对不起诸位,但是错的不是我们。101说供热公司竟然以这种方式报复真是岂有此理,咱们更不能让步,这场官司非打不可!

    第二天暖气还是不热,101室的天花板便叮叮咚咚一直响个不停。101敲开了201的门。201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屋子太冷只好跺脚取暖,再注意点儿就是。等101走回自己的屋子,天花板上的跺脚声一阵更是紧似一阵。晚上101匆匆出门走了,半夜回来的时候踩在门前的啤酒瓶子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天一亮,99号楼的居民看见101抱着一摞纸一瘸一瘸地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99号楼的居民们忽然感觉久违的暖气又回来了,而且似乎比先前还热。锅炉的声音比以前弱了一半。更让99号楼的居民们吃惊的是当天晚上从本市电视台“热点透视”节目里看见了101的形象。101理直气壮地站在法庭原告席上慷慨陈词,历数供热公司对99号楼居民的噪音污染、对居民合法权益的侵害。

    99号楼的居民们在暖暖的屋子里收看电视节目,兴奋难抑,纷纷拿出酒来庆贺。当夜,家家户户的防盗门又被101一一敲开。

    101这一次是来分送供热公司的赔偿费,每户50元。101瘸着腿退出了一个又一个屋门,又敲开了一个又一个屋门。101最后来到了201户。201的主人红着脸说:兄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101说:没什么,跺跺脚其实没什么,那几天冷得受不了,我也是直跺脚。201说:我知道是谁在你家门前放啤酒瓶倒臭垃圾,实在是太缺德了。

    101说:没什么,都过去了,你就别说了。

    几天后刮了一场大风,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雪。电视上说是本市50年来的第一次。天亮的时候那雪把一号楼道快封住了。人们很奇怪,要在以往这雪早被101铲走了。被堵在楼道的人们便想起要弄走雪只得找101,只有101有工具。于是去敲门。敲了许久没有动静。眼尖的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我搬家了,落款的时间已是两天前。

    人们都愣了。面对眼前这堵半人高的雪墙,大家一时束手无策。

 

           魏永贵社会题材小小说·王得光最后的要求

 

    王得光的生命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

    过了明天,王得光的死刑就得执行。

    问王得光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年轻的看守民警用的是很诚恳的语气。看守民警说,52号,你明天可以要几个你喜欢的菜,还有包子、饺子。你还可以喝两杯啤酒。领导知道你以前的酒量很大,但不能多喝。这已经是对你的特殊照顾了。

    入监的犯人不说名字。52号是王得光“号服”上的编号。

    王得光以前酒量很大,进来以后缺乏酒精的刺激,手一直微微地抖。

    王得光的眼睛和嘴唇是一片沉寂的死灰。

    按照规定,王得光在这个时候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譬如留下遗言,改善伙食,洗一个热水澡,等等。一般情况下,死刑犯人会要几个一直想吃的荤菜,一饱长期寡淡的口腹。用他们的话说,怎么的,也得吃饱了吃好了“上路”,不能当一个“饿鬼”。

    52号,有要求就说吧。看守民警又重复了一遍,还是用很有耐心的语气。

    王得光那空洞的眼光向监房上的小窗口轮了一眼,干枯的嘴唇启动了:报告上级,我……想明天晒一晒太阳,我……王得光看着民警,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想到外面的房檐下……晒晒太阳。

    几天前,王得光被铁笼一样的囚车拉去了法院,接受了最后的宣判。灵魂已经出窍的他一路麻木。

    回监狱的时候,囚车路过一片平房。那时候,响着警笛的囚车遇见了溜达到路口的一头牛,不得不停下来等候,透过囚车的铁窗,带着脚镣手铐的王得光看见了难忘的一幕:几个老人在房檐下敞怀晒着冬天的太阳。有一个老头儿甚至在很专注地抠着脚丫。

    那时候,暖暖的阳光照在房檐墙壁和牛背上,折射的光芒,刺中了王得光已经枯寂的心。此刻,眼前唾手可得的温暖的阳光,却被囚车的铁窗分割得支离破碎。

    现在,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幕。52号王得光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享受阳光的抚慰。他想跟一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蜷曲在冬天的温暖中。

    王得光的要求显然出乎看守民警的意料。看守民警迟疑了一分钟,说,好,我会向上面反映。

    王得光的请求很快就成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时候,死刑犯是应该固定在死囚室里,镣铐加身,等待执行时刻的到来,而且是24小时看守。移到监室外不符合规定,还增大了看守的难度。出了问题,那责任可就大了。

    领导皱着眉头说,我见过那么多死刑犯,头一回碰到有提这样要求的,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领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那时候冬天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温暖地洒在宽阔洁净的办公桌上,洒在一蓬绿色的植物上。领导踱到了那盆洒满阳光的绿色植物跟前,沉思了许久。最后领导抓起电话说,行,就破例让他明天晒晒太阳吧。

    王得光得到第二天可以到监室外的房檐下晒太阳的许可,已是天黑的时候。王得光把眼睛盯着监室上那方黑黢黢的夜空。

    一丝亮光在王得光灰暗的眸子上闪亮。

    那场雨是从半夜下起来的。那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冬雨缠绕着冷风,搅了半夜,搅了后来的一整天。

寒冷的冬雨啊。

    52号王得光枯寂的眼睛盯着监室窗外的冬雨一动不动。

    第二天上午,在雨声中枯坐的王得光看见年轻的民警打开了铁门。民警说,52号出队,下楼。

    浑浑噩噩的王得光跟着民警走到廊檐下。民警说,52号,坐下,晒太阳。

    王得光愣怔着坐到椅子上,廊檐下的气氛有些异常:天依然那样阴沉,冬雨依然下得很急。一队背着枪的民警守在一边,对面的墙上,一张洁白的画纸上,画着一轮鲜红的太阳……

 

           魏永贵社会题材小小说·先生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正在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眨了一下眼皮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交辞职书的,我知道你早晚要来的但比我估计的晚了些。他又说校长你看……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庙小装不了大和尚,再说每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了老婆孩子还经常拖欠还老是捐款什么的。他低着头说校长那我……校长说不用说了你把辞职书放在桌上你就可以走了。校长说走一个老师走两个老师都一样再说剩的学生也不多了。校长就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我要喝酒。

    他就把辞职书轻轻放在桌上。

    他就看见校长沾着粉笔灰的手在抖,筷子老也夹不住花生米。

    他就走出了山里就坐上了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就坐进了哐当哐当的火车一直向南。

    挤进楼房汽车灰尘人流他敲开了大大小小的门。

    先生您对电脑平面设计是否精通?

    先生您对现代舞美形态有何独到创意?

    先生您对推销高科技产品可有过人的绝招?

    先生您的英语水平达到几级是否可以和外商谈判?

    先生先生先生。

    他对自己失望了他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摇摇晃晃找不到住处。

    他就撞进了一家四面全是玻璃里面全是美女的屋子。

    女老板说先生您想舒服吗看您喝了那么多酒。女老板就喊了一声:阿香!他就被一个叫阿香的女人扶进了里面只有一个床的密不透风的小间。阿香说先生我给您泡了一杯茶解解酒。他说我不要茶我只要那个。阿香悄悄说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山里人你以为我不给钱是不是我来这里想找一口饭吃。阿香说先生这里的饭不好吃,这里憋得人透不过气哪赶得上山里的空气。他就说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钱才最重要不为钱你会干这个吗你到底做不做?阿香就轻声说先生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先生对不起我给你揉揉腰捶捶背。他就任这个女人小巧的手捶着揉着,其实他喝多了酒什么也做不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先生先生先生。

    阿香后来摇醒了他。他说多少钱?阿香说先生您得给老板娘一百块。阿香就把他扶到了外边。老板娘接了钱说先生以后再来啊。他就被阿香送到门外,就听见阿香柔柔地说先生先生走好哇。

    走在外面,红的灯绿的灯紫的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稍稍醒了酒这才记起最后一百块钱花掉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就毫无目的地在夜的街上走了许久许久,后来他困了就去兜里摸烟却摸到一个纸包。他有些奇怪,打开纸包里面却是六百块钱,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左右看了一眼悄悄把钱塞回了兜里。他在扔那包钱的纸的时候突然发现纸上有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先生您怎么来了这里?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您从前在五十里岗的学生曾叶香,您肯定不记得了,因为我初中才念了半年就下学了,再说我现在的样子也变了。您回家去吧,那里有您的学生,还做您原来的老师吧。这钱是我挣的,它不干净老师不要嫌弃老师用它回家吧。

    他浑身打摆子一样,握纸的手上上下下地抖。

    阿香阿香阿香。

    他寻遍了四壁有玻璃的房子,找一个从山里来的叫阿香,他要带她回山里去。他找到了几十个涂着红嘴唇的阿香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阿香。

    阿香阿香阿香阿香。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还在灯下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比我估计的晚回了几天。他说校长你看我……校长说别说了先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校长就取了一双筷子一只酒盅斟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他说校长我这一趟出去……校长就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出去遭了不少罪,看你眼睛都大了,不说了先喝了这杯酒解解乏。校长就和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鸡笼的鸡跑上窗台扯长脖子咯咯咯地叫。

    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说校长我那……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要辞职书的,你以为我交到上面去了办了你的手续?其实你交辞职书刚出门的时候我就用它擦了桌子。校长说我知道你早晚要回来的,我跟老师学生说派你出去学习考察了呢。他说校长啊……校长说不用说了学生等着呢。校长说我还是那句话先生先生先苦后生苦了自己才能出息了学生。

    校长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别的不行但能当个不差的教书先生。他就趔趔趄趄出了校长的门。他就看见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跳跃着出现在对面的山脊。他就听见早晨的空气里传来孩子脆生生的歌声。小呀嘛小儿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啦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啷哩个啷个啷个哩个啷。

    那一刻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干脆让它流了个痛痛快快。

 

            魏永贵社会题材小小说·移植一棵树

 

    马莉那天说出了蓄谋已久的那个念头。

    那时候丈夫正半躺在沙发上,一边很舒服地看一部韩国电视连续剧,一边用一根牙签剔牙。

    马莉说我总觉得门前的小院里缺一棵树。

    马莉家住一楼,一出门就是一个小院,有花有草的。只是到了冬季,那些原本灿烂的花草就凋零了枯萎了。

    丈夫听见了正在叠衣服的妻子的话。随口说:这还不简单,你去苗圃买一棵栽上就是了。

    马莉说苗圃里的都是树苗,等它长成了我们就老了。我想有一棵能在夏天乘凉的树。马莉瞅了一眼丈夫又补充了一句:最好是柳树。

    丈夫哧地笑了:简直是异想天开,你花钱都买不来,除非你去公园里偷一棵。

    马莉急忙说不用买也不用偷,我可以去捡一棵回来。

    丈夫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转了过来,微笑着等着妻子的下文。

    马莉说昨天我路过城北河,发现那里正在拓宽河道,河边的柳树一棵棵推倒了。这样,我就可以顺手牵羊捡一棵树回来栽上。

    丈夫有些奇怪地笑了:好吧你捡去吧别再打岔了,我要看电视,你没看这是金喜善演的吗?

    马莉第二天到街上请了一个小工又雇了一辆小货车。傍晚时分到了城北河,直接来到了一棵柳树下。拓宽河道的工程几天后就会延伸到这里。夕阳里落了叶的柳树少了妩媚多了一身严峻。

    马莉指着面前的一棵柳树让小工开挖。小工说:大姐,你选的这棵树形不大好看,你看旁边这棵多好。

    现在是我出钱让你挖。马莉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那棵柳树。

    小工就撅了屁股围着柳树吭哧吭哧。

    柳树很快连根带土挖了上来。马莉指挥小工和司机把树小心翼翼地装上了车。发动车的时候马莉跳进了后车厢。司机说掉不了你坐驾驶室吧外面风这么大。小工也说大姐你不放心我来扶着树。马莉说,不用,开车走吧。

小货车行进在黄昏的风中。坐在驾驶室的小工对司机说:这个女人咋这么怪,你看她的头发跟围巾都吹飞了。司机白了小工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城里人你能捉摸透?只管把钱挣到手。

    柳树很快栽到了挖好的树坑里。给小工钱的时候,小工说:大姐,我还没有给树浇水呢。马莉说不用了你可以走了。

    马莉就在夜色里一遍遍给柳树浇水。最后,拍干净身上的灰土,马莉面对着新栽的柳树站了很久。那时候四周的窗户亮起了一盏盏温馨的灯。

    第二天丈夫看见了那棵树。丈夫说这就是你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树?光秃秃黑黢黢的像什么,邻居们不骂才怪呢。

    马莉急忙解释:现在不是冬天嘛,等来年春天柳树就发芽了抽枝了。

    丈夫一遍遍摇头。

    来年春天一场夜雨过后,马莉从窗玻璃向外一看,喜悦霎时跳到了喉咙。柳树挺过了漫漫冬季,发芽了。雨幕中的那团树冠像黄茸茸的雾。

    后来,柳树在马莉欣喜的目光中越来越绿,秀美的柳丝慢慢披挂下来。

    在春风和煦的晚上,马莉常常倚着柳树。穿着高跟鞋的马莉稍稍踮起脚尖就可以摸到树干上那个疤痕。马莉开始苍老的手指顺着疤痕可以摸出两个隐约的字母:wm。

     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溪水清莹的河边,柳树下,马莉和那个有一口洁白牙齿的小伙子开始了第一场短暂的恋爱。

    马莉不会忘记,那一天,小伙子仰面躺着,嘴里嚼着草根。而她,大眼睛的马莉,趴在地上,拿一根青草逗着几只金黄色的蚂蚁。也是那一天,柳树见证了马莉的初吻。那个叫吴火的小伙子用一把闪亮的刀子,在那棵一人高的柳树的树干上,并排刻下了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wm。

    那时候马莉说:你看你,都把树刻疼了流眼泪了。

    小伙子说:不,柳树在见证我们的爱情,它高兴呢。

    星光满天的夜晚,马莉踮着脚尖摸到了那个树疤。

    柳叶轻拂在脸上,悄悄拭去了两行清泪。

 

            魏永贵社会题材小小说·空地的鲜花

 

    那个人有毛病。楼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个人自从和三楼的王兰分手以后,就接连不断地出现在楼的周围。

    他先是出现在楼前的一堆废水泥管上,一坐几个小时。就那么若有所思地坐着。楼上的人知道,以前和王兰约会的时候,不敢上楼见王兰母亲的他总是偷偷在这堆废水泥管上等王兰,而且是天黑的时候。

    后来他又出现在旁边的一座楼房的楼顶上,坐在楼顶的边缘,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楼上也有人知道,那个楼顶是他和王兰约会时经常要去的地方。另外在恋爱的时候他还能居高临下知道王兰家人的动向,偶尔乘王兰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溜进去一趟。

    整个夏天和秋天,他就这样反复出现在这两个地方。不管刮风下雨,烈日暴晒。

    楼上的人们不知道他和王兰是怎么认识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兰父母特别是王兰母亲对他们的恋爱坚决反对。现在楼上的人完全理解了王兰的母亲:看看那人痴痴傻傻的样子,怎么可以和伶俐的王兰处对象。

    楼上的人一开始有些担心那人弄出什么乱子来,时间一长就放心了。

    那人除了傻傻地坐在那里外没有任何举动。

    后来天渐渐凉了,风搅得落叶和废纸在楼前飞舞。

    有一天楼上的人忽然发现那人在楼前弯腰把那堆废水泥管子一根根往外扛。至于扛到什么地方为什么扛走人们不得而知。那堆废水泥管是以前留下来的,打人们住进这个楼它们就在这里,碍手碍脚十分不便,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

    那人整整扛了两天。大概那水泥管要放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每一个来回,他都要费一个来小时。那每一根水泥管肯定不轻。人们都看见,当他把一根水泥管扛上肩膀之前,总要立在那里好久,像在琢磨什么似的。然后弯腰把水泥管的一头慢慢抬起来,斜支在地上。随后,他把自己的右肩搁在水泥管的中间部位,叉开双腿,慢慢把水泥管触地的一头抬起来,让整根水泥管稳稳地卧在他的肩膀上,这才一步一步往前走。

    楼上的人不理解了。几个月来他经常在这堆水泥管上静坐,搬走以后他再坐哪儿呢?而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把它们搬走呢?

    那个人有毛病。大家只好这么理解,大家等待着他下一步的举动。

    搬走那堆废水泥管,楼前一下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楼上的人突然对那人有了一点儿感激。为什么以前大家就没有想到要把这堆废弃的水泥管弄走呢?

    后来就纷纷扬扬飘雪花了。透过雪花,人们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几乎匍匐在楼前那片因搬走水泥管而变得平整的空地上,用一件什么工具在忙碌着。楼上的人家或在劈里啪啦搓麻将或在热气袅袅的火锅前劝酒,对着楼前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说说笑笑。

    那个人真是有毛病。楼上的人不得不这么说。

    后来雪越下越大了。后来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来年春天的时候,楼前那片空地渐渐绿了。一个夜雨后的早晨有谁忽然喊:“花!”

    楼上的人仔细看去,空地上真的长起了一片片的花。粉粉的艳艳的亮人的眼。

    楼层稍高的人家有了新的发现:那花组成了几个巨大的字——兰王爱我。有人立即纠正,从右往左,应该念“我爱王兰”。懂花的人说这花的名字叫“勿忘我”。

    于是楼上经常有半大的孩子一起攒足了劲儿吆喝:我爱王兰,我爱王兰……

    有一个人在玻璃后面泪眼婆娑。

 

                     魏永贵随笔:素材与想像力

 

    经常有读者问我的小说素材是不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我都微微一笑。其实我是个笨人,而且也很懒惰,很少睁大眼睛去“寻找”什么小小说的材料。我们生活中的世界,就是一个丰富的“素材库”,只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和有一点想象力的脑子,就能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可以举几个近期的作品为例:

    一个寒冷的星期天的上午,我坐在书房,冬天的太阳照在桌子上。我感受到了安逸与温暖。我认为这就是幸福。我忽然想起几天前去看守所采访一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想起他那因绝望而黯淡的眼睛。眼前唾手可得的阳光,对于一个正常的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那个开始倒计时的人,该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于是灵感突现,我匆忙写下了《王得光最后的要求》。我就设计了这个叫王得光的死刑犯,看守人员答应了他的最后要求——在第二天晒一天太阳,因为后天就要执行——结果当天晚上下起了雨,第二天依然——最后,绝望的王得光“眼泪和冬雨一样婆娑恣肆”。

    那一次坐长途车旅行。半夜醒来,车行进在比较偏僻的地区,看着黑黢黢的窗外,身为警察的我想,如果此时遭遇劫匪,应该怎么办,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顺着这个思路,失眠的我,就在颠簸的车上,构思了一个东西。等车一到目的地,我就在下榻的客房,用酒店提供的很窄的便条纸,一气呵成了小小说《结局》。我写了一个“开放式”的“故事”。一个为了个人私情的警察遭遇了劫匪,关键时刻——他选择了勇敢,最后成了英雄;他选择了隐忍,结果意外地被“曝光”……我不是想表达有“教育意义”的东西,只是想说:有些时候,人,很难做出选择。一念之差或者一念之间,得到的结果却有天壤之别。

    我对桌的同事那一天从乡下的父母处回来,跟我说到了农村的一些新鲜事。这也是我爱“打听”的。他说回到家不久,就问母亲,怎么村头的一个老太太没有动静。在此之前,我这个同事知道,村东的一个老太太经常在门前坐在小板凳上,骂另一个老太太。都是鸡毛蒜皮的事,骂了几十年,成习惯了。另一个被骂的老太太有时候也和她“接上火”。两个老太太的骂就成了“村头一景”。这一次,我的同事没听见老太太的动静就觉得奇怪。母亲告诉他,那个被骂的老太太去世了,奇怪的是,爱骂的这个老太太隔了不久也死了。死的时候已是九十一岁的高龄。——这个“新鲜事”一般人听了只会一笑了之,我却很快把它写成了一篇小小说——《两个村妇的战争》(另一个名是《乡野的声音》,眼下我正为标题的最后确定苦恼着呢)。我想表达一些人性的东西。我给小说设计了这样一个结尾——

    “村里闲地很少,老了人大都埋在自家地里。这样,两个女人的坟就相隔不远。村里有人走夜路听见,立着两座坟的地头经常有声音。有人一口咬定就是莫家女人和钱家女人。只是声音很和缓,有时候还能听见笑声……”

    我之所以坚持写作,就是想体验构思时的那种“神奇”。一个写作的人,只有在构思和写作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快乐——掺杂着难受的快乐。让想象诗意地飞翔,也是小小说最大的魅力……《雪墙》的开始和后来

 

作者简介

    魏永贵,1961年出生,老家湖北广水,现居威海。出版有小小说集《空地的鲜花》《雪墙》《雪上的舞蹈》《爱的毒药》《先生》《阳台上的风景》《睡上铺的女孩》等8部。《雪上的舞蹈》获“冰心图书”和“金盾文学奖"。2009年获小小说金麻雀奖。

 

                浪漫主义的现实观照

                                                            杨晓敏

 

    20多年前,魏永贵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爱好者,他曾报名参加过郑州百花园杂志社的小小说函授辅导班,稍后便以小小说《雪墙》崭露头角,一举夺得《小小说选刊》当年度的“全国小小说佳作奖”,之后小小说《先生》夺得“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再后来他以《空地的鲜花》《遥远的村路》《王得光最后的要求》等有分量的作品,破蛹化蝶,现在已经成长为小小说领域的“金牌作家”并荣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魏永贵的小小说创作手法多样,文笔娴熟老到,叙述闲散自然,往往于点染之间通达世事人情,尤其关注社会民生和小人物生存状态。关注民生和弱势群体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从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再到将人间疾苦成笔底波澜的鲁迅,一以贯之。魏永贵骨子里也秉承这样一种情结,在创作中融入了一个作家对社会现实的责任感。

    代表作《先生》所写人物涉及社会基层的多个层面:小学校长和老师,小城娱乐场所的女老板和打工妹。主人公是从山村走出去的一介教书先生,注定不可能融入都市的灯红酒绿,最后只能落寞地回到那个坐落在山沟里的破破烂烂的小学校,一如既往地延续他吃粉笔灰的生涯。这种受压抑、出走,最后又无奈回归的心路历程,是以“先生”为代表的小人物不可违抗的宿命,但说到底这也是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与其说《先生》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贬抑,不如说它是作者对弱势乡村的同情更为确切。校长那就着花生米喝苞谷烧的平静外表之下,同样也流露出作者对生活的一种释然态度。这样的理想解读、内心渴望和生活姿态,都是作家以浪漫主义色彩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勾勒。《父亲的守候》以同样的沉重叩击着我们的心灵,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田里的贼鼠子,但他没有能力抓住那个偷窨井盖子的黑瘦女人。这样的守候,简单甚至偏执,但代表着父亲对理想生活的一种真诚期待,相信也代表着大多数善良读者的一种美好愿望。

    我的印象中,魏永贵的小小说创作题材宽泛,聚焦现实生活。好的小小说作品就应该敢于直面现实人生,直击人性善恶,但从艺术层面上说,好作品也不能只是一面镜子,或者一部摄像机,它应该融入作家更多的艺术想象,体现一种人文的或者浪漫的情怀,这恰恰是一篇好作品给读者带来思考之外附加的审美愉悦。生活中的魏永贵很好玩,或者说很有生活情趣,他安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热情奔放的心。文如其人,在魏永贵众多小小说作品中,我们也能时时感受到他浪漫温情的一面。

    《王得光最后的要求》中,死刑犯王得光行刑前希望能够最后晒一晒太阳。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阳光的恩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公正的平等的,并且伴随着生命中的每一天。而今自然而平常的阳光却成为王得光最后的念想,也许一个人到了生命的尽头才会如此眷恋平日里最普通的拥有。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王得光得到第二天可以到监室外的房檐下晒太阳的许可,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冬雨缠绕着冷风,也冷了王得光最后的愿望。岂知第二天,王得光却被通知到楼下晒太阳。浑浑噩噩的王得光跟着民警走到廊檐下。王得光愣怔着坐到椅子上,廊檐下的气氛有些异常:天依然那样阴沉,冬雨依然下得很急。一队背着枪的民警守在一边,对面的墙上,一张洁白的画纸上,画着一轮鲜红的太阳……那轮让人意想不到的太阳,是一个死囚对阳光的终极忏悔,对人生的无限眷恋。以温情感化罪犯的人文执法行为,使那个寒冷的冬季有了此许温暖。

    魏永贵在小小说创作中,对小说创作的常规技巧——比如伏笔、照应、留白等运用得心应手,他就像《庄子》里那个解牛的庖丁,他的笔就是庖丁手里那把用了19年还“若新发于硎”的解牛刀,读他的小小说,我们时刻都会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游刃有余。有个特色值得一提:他的故事结局的设置,总能达到出人意料的惊奇效果,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抖包袱”和“耍噱头”,已经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从而能对生活素材的应用和艺术表达的转换驾驭自如,左右逢源。

    《移植一棵树》构思巧妙,文笔欢畅。主人公马莉不仅蓄谋已久要在门前的小院里种一棵大柳树,还异想天开要到马路边捡一棵柳树回来。还别说,马莉还真从拓宽河道的城北河边移植回来了一棵大柳树。冬去春来,柳树发芽,马莉依恋着柳树,苍老的柳树在苍老的马莉手指的抚摸下,一个WM的字母疤痕隐隐可见。原来马莉费尽心思移植的这棵柳树有着马莉初恋的记忆,当往事已尘封,当岁月已远去,初恋的回忆却因为一棵树的移植而复活。结尾同样带给了读者惊喜,初恋的甜蜜和苦涩似乎已然不重要,只是感叹着一段初恋的感情居然可以表达得如此美轮美奂而又恒久。此文能够画龙点睛、化腐朽为神奇,从而带给读者异常有力的心灵冲撞。

    《雪墙》讲述了一个饶有趣味的邻里关系故事。99号楼新来的住户101敲响了每一个住户的门,请求大家在一纸诉状上签字,向法院起诉供热公司这家供暖锅炉房噪音过大、影响居民正常生活,要求赔偿损失并改造锅炉减少噪音。面对101维护合法权益的要求,大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但还是同意了101作为他们的代理人。谁知两天后,各家的暖气就遭遇了忽冷忽热,究其原因,似乎和101的告状有关,大家的矛头顿时转向了101。几天后刮了一场大风,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雪。电视上说是本市50年来的第一次。天亮的时候那雪把一号楼道快封住了。人们很奇怪,要在以往这雪早被101铲走了。被堵在楼道的人们便想起要弄走雪只能找101,只有101有工具。于是去敲门。敲了许久没有动静。眼尖的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我搬家了,落款的时间已是两天前。人们都愣了。面对眼前这堵半人高的雪墙,大家一时束手无策。结尾以101的搬家为结束,101的一纸留言颇有灰色的调侃意味:“我搬家了。”一堵大自然垒就的雪墙,也象征着人与人之间垒就的一道坚冰,寒冷的心无疑又给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一份冰凉。

    叙述中长句子的大量运用,故意减少逗号运用的文风,在魏永贵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在小小说创作领域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是别具一格的“魏氏叙事”风格。

 

    ----名家名篇社会题材小小说欣赏之魏永贵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讽刺小小说欣赏之许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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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锋讽刺小小说·制胜的细节

 

    我们办公室原来没有头儿。没有头儿的办公室很多人都想当头儿,我也不例外。

    我常常拿自己与其他人比较。论学历,我是最高的之一;论资历,我是最老的之一;论人缘,我是最好的之一;论水平,我是最高的之一。论综合素质,我基本上能排第一。所以,我个人认为,除非办公室不安排头儿,如果有头儿的话,非我莫属。

    谁当头儿当然由不得我。谁当头儿当然是我们的大头儿说了算。

    我们的大头儿五十多岁,不活泛,却很认真。一副超厚眼镜架在鼻梁上,看我们写的材料如审查犯罪记录,看着,嘴里偶尔含糊地说着什么。看累了,把眼镜摘下来,使劲揉两下眼睛。说实话,如果大头儿允许的话,我是愿意帮他揉眼睛的。为了能当上头儿,这点儿奉献还是值得的。

    一段时间之后,我了解到大头儿准备提拔我们办公室的某个人当头儿了。这是直觉。明显的表现是,他让我和一位同事分别写一篇论文,大意是如何当好一位管理者。

    对于我来说,这不是难事。写了一辈子材料了,这是小菜一碟。而我的那位同事,显然要比我逊色。我发现,他很痛苦,就差咬笔尖了。

    在规定的时间内,我和我的同事都把论文递给了大头儿。我陶醉在自己的文字里,论观点,论思想,论文采,不是我吹,在发表论文要交版面费的今天,我把我的论文投出去,不花一分钱就能发表。我用眼睛瞄了一下同事的论文,就凭那个题目,老土,五年以前的调子。而且,我是用六号字打印的,满满的五大张;他用的字号大,就那,也不过三页。他和我没有可比性。

    我已经看见那个职位朝我微笑着走来。

    几天之后,大头儿和人事处的处长一道召集我们办公室所有的人开会,郑重地宣布:经过认真的考核和民意测验,政秘科科长由——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我挺直了腰板——吴轩同志担任。吴轩?吴轩不是我,我不叫吴轩,吴轩是我的同事,就是写了三页的那位。

    我不知道吴轩哪里超过了我。

    我去问人事处长,他微笑着不语。我去问大头儿,他也微笑不语。

    我不甘心,说,你能把吴轩的论文让我看看吗?

    大头儿答应了我的请求,同意我带回去慢慢看。

    我回家茶饭不思,认真研究吴轩的论文。我以积极的态度尽力寻找吴轩论文的长处。可是经过反复比较、甄别,我仍然坚信自己的文章要比吴轩的好。退一万步讲,我的绝不比他的差。

    那么,为什么科长是他而不是我?

    我不明白,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我突然问女儿,你帮爸爸看看,哪篇文章写得好?

    女儿很认真,却只看了一眼,就说,当然是这篇。

    ——是吴轩的。

    为什么?

    字大,好认。

    我突然明白了。

    我想到了给大头儿揉眼睛——那是不可能的;吴轩也留心到了大头儿的眼睛。我是溜须,他是爱护。我看中的是表面,他关注的是细节。

    只有细节才能打动人。

 

            许锋讽刺小小说·专家老当

 

    老当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的标志是爱读书,爱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上,向上,向上。

    好孩子要考大学。17岁时,他使劲考,没考上;第二年再考,还是没考上;第三年,还是没考上;他没灰心,顶着世俗的压力,继续考。考上了。

    同龄人快大学毕业了,老当才上大学。岁数是大了点,不过他上的是医科大,将来当医生,岁数大比岁数小好,病人就信任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老者,你个嘴上无毛则办事一定不牢。

    5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老当本以为自此将步入医界。医界总体来说无关闭之风险,无消逝之担忧,自古至今都是如此,高枕无忧。孰料,不知是病人少了,还是医生多了,老当的工作并不好找,省级医院没门,市级医院没窗户,县级医院没缝儿,乡级医院要,正缺像老当这样的科班生。

    老当就当了医生。

    老当年纪轻轻的,“可怜白发生”。当年考大学时开始有,到毕业时,不但两鬓白了,而且已蔓延到头顶。为了好看,一直染,一般两个月染一次,费了不少钱。

    当了医生,还染。一天理了发正要染时,院长进来了。也理发。院长见老当白发苍苍的样子,愣了一下,继而笑了,院长说,听说有的年轻人故意把头发染成银色,你这是天然白,挺好,你不要染了,我每个月给你拨100元的护发费。

    多好的事儿。老当不染了。

    老当本来岁数就大,又一头白发,看起来就四十多岁,人到中年了。像个专家。

    院长安排老当坐专家号。原来只有普通号,病人挂普通号,两块,不管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和饭馆子大厅里的茶位费一样;现在专家号是5块,你可以不看,但你看就是5块,等于你进了包间。

    老当起初受宠若惊,刚当了医生就坐专家号确实不适应。但环顾医院,科班出身的医生极少,年岁大的极少,数来数去,老当能算上一个。

    老当逐渐就心安理得了。

    农民如今也富裕了。有人舍得挂专家号,挂专家号的人多了,有时还要排队。专家老当一开门就有人来,直到晚上收工,有时一天能看30个病人。专家老当看内科,兼顾妇科、儿科、脑科、五官科。专家少,一肩挑,多劳多得。

    专家老当看病,有病没病先去化验,有事没事先去拍片,需要不需要先去吊水儿,能看出的毛病马上告诉你,看不出的毛病晚上上网查,第二天告诉你。就这么着,老当一干就是5年。由于挣得多,又从未出过事儿,老当在离乡上不远的县城买了房,也买了车,自己开车上下班,十分方便。和医学院的其他同学一比,老当算是混得最好的一个。

    老当自当上专家以来,看过的病人有头疼脑热的,妇科炎症的,龋齿的,儿童缺钙的、缺锌的、缺铁的,失眠的、睡觉流涎水的。有一例比较特殊,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子来找他,声音有些嘶哑,说是嘴巴疼,里面长了很多泡,还张嘴让老当看,黏膜充血,有红斑,咽部周围充血、发红,表面有小疱。 

    当时院长也在,院长以为是上火。

    专家老当说,是淋病淋菌性咽炎。

    女子问,啥?

    专家老当说,是淋病淋菌性咽炎。

    女子问,你说清楚一些子嘛。

    专家老当喊道,是性病!

    女子火狐狸似地窜了。

    老当觉得像专家了。

    有一回院长放假,让大家出去玩。玩得挺高兴。回来时遇到刚刚发生的一桩车祸,惨不忍睹。路也封了,暂时不让走。大家下车,见有伤员需要急救,老当喊,快,快,打电话,120,叫医生来。

    地方很偏僻。120呼啸而至时,40分钟过去了。最严重的伤者因流血过多,已经走了。医生摘下口罩,说,早点止血一定有救。

    医生看见了老当,老当也看见了医生,老同学!

    医生说,你这是———你不是———你怎么———你———

    老当说,我这是———我不是———我怎么———我———

 

              许锋讽刺小小说·黑车

 

    从A城到B城,大约四百公里,可供人选择的交通工具有火车和长途大巴。你可以选择火车,也可以选择长途大巴。火车当然是走铁路,这别无选择;长途大巴走的是高速公路,这也别无选择。正常时间,人都有这两种工具可选。正常时间以外,比如深夜或者凌晨,火车没有了,长途大巴也没有了,而你还一定要从A城到B城,或者从B城到A城,那么你可能会选择黑车,因为你别无选择。

    黑车不是黑颜色的车,黑颜色的车未必就是黑车。黑车,大家都明白——黑车,嘿嘿,就是黑车。

    我上一辆黑颜色的黑车时,不算司机,车里已经有三个人,算我总共四位乘客,每位150元,和火车与长途大巴的票价差不多。差不多就没钱可赚了,因为四个人乘一辆车和几十上百人乘一辆车走同样的路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心里暗暗盘算,来回过路费汽油钱加起来,就超过400元了,再加上车损,他的利润从哪里来呢?我这个人,活得很失败,但小算盘还是会打的,要不我也不会上他的车。

    司机是个平头小青年,挺利落的那种。他的车一起步就显得与众不同,车速飞快,能抢道就抢道,能加塞就加塞,油门使劲地踩,速度一个劲往上蹿,很有点电影里警匪赛车的感觉。

    我坐在后排,心惶惶的。坐在副驾驶位的那个人,没系安全带,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手却一直吊在扶手上。我笑了——他也一定怕得要死。

    时间过得飞快,望见收费站了。这是关键的一环。司机放慢了速度,与前面的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以为他会按部就班地领牌,没想到,突然,在前面那车过卡时,他的车头跟饿极的蚊子似的死死地“咬”住了那车的车尾,如要吞噬一块肥硕的肉。我瞪大了眼睛看时,车头与车尾的间距不到十公分,或者更小,它们贴得那样近,“咬”得那样死,升起的杆还没有重新落下时,他的车,就已冲过了防线。

    我替他捏着一把汗。车冲出好远了,我回头望了望,看有没有人追上来,或者有没有警笛炸响。

    车继续风驰电掣。前排乘客吊着胳膊问,你经常要冲卡?司机说,收你们这点钱,要是不冲卡,那不白跑了?我们就挣这点小钱。那冲不过去怎么办?一般都能冲过去,一个月偶尔有两次冲不过去,那就交钱,给老板解释一下,老板也能谅解。接着他主动告诉乘客,老板总共有四辆车干这个,最好的车是大奔。老板就是靠这个起家的,老板一年能挣几十万呢。前排乘客继续问,这钱来得容易,但是有人和你们老板竞争怎么办?司机说,我们老板起家时一无所有,现在有了四辆车,他随时准备牺牲一辆或者两辆车来对付抢生意的人。

    我又是一阵心惶惶。这是黑车,采取的都是黑道上的手法——我们现在也都是“黑人”。

    路都是有头的,没有走不到头的路。进高速公路时冲了卡,出高速公路时怎么办?搞不好就有警察全副武装地“迎接”着我们的到来。两个小时之后,车拐上了一个黑黝黝的岔路口,然后停下了。司机飞速地下车,极为利落地给车上了牌——原来,车前车后连车牌都没挂,那么监控录像也就失去了作用,真是精明。

    上好了车牌,车顺着岔路出高速前,遇到一个收费站,收费站的人给司机一张牌,他带着牌又拐到旁边的另一条岔路前,这里也有一个收费站,他又拿到了一张牌。这个逻辑有些复杂,我经过分析后认为,这两个岔路口的收费站,是半睁着眼睛的,司机这一出一进,长途变成了短途。很快,车驶回原路,我们终于到达终点时,司机没再冲卡,而是按部就班地停车,等候,交费。没有见到警察——见到了又怎么样呢?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

出了高速公路,全车的乘客都笑了。司机也笑了。前排乘客说,嘿,你这牌洗得漂亮。司机似乎很得意,说,我这一天要跑好几趟,牌都洗烂了。

    乘着那辆黑车,我们进入了偌大的城市。城市灯火辉煌。三位乘客都先后下车了,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忍不住说,这生意来钱容易,你们老板真有本事。

    司机乜斜了我一眼,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有本事谁干这个!

 

             许锋讽刺小小说·自由拔节

 

    拔节和拔高是不是一回事?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不管怎么样,你的思想是自由的,可以随意想象。

    在我们老家,一场雨过后,你甚至能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玉米杆子猛然间就像窜高了一截子,还有黄瓜秧子,香瓜苗子,都卯足了劲儿拔节。可惜,那样的场景一年没几次,那地方干旱少雨,庄稼和人一样,干枯得蔫了吧唧,打不起精神。

    但我们那地方是县长的帮扶村,县长一看就是城里人,每次下来皮鞋锃亮,西装抖抖的,好料子做的,下村穿着可惜了呢。县长挺喜欢庄稼地,每次都蹲在田间地头细细地看一阵子。他一蹲下,跟他来的人都齐刷刷地蹲下,从后面看是一溜儿穿着西裤的肥臀,从前面看——感觉肯定不好,但是前面是玉米林,没人。县长指着玉米杆子,说,长得真好,郁郁葱葱。村上有念过高中的,觉得郁郁葱葱这个词儿用在玉米身上不合适,但县长说郁郁葱葱那就郁郁葱葱。其实已经连续旱了两个多月,玉米杆子都黄了,根本抬不起头。

    县长还喜欢钻大棚。钻大棚时天气就冷了,外面挂着西北风,瘆人。但大棚里温暖如春。县长在大棚里也喜欢蹲下看,西红柿、茄子、苦瓜,刚长出秧子,还没开花。但颜色好看,县长就喜欢用郁郁葱葱这个词儿,哎呀,郁郁葱葱的,长势喜人哪。

    一棚子郁郁葱葱的声音。秧子仿佛都收到感染在使劲地拔节。

    县长扽了扽秧子,长得太慢了嘛,要使劲长,长高了才能开花结果,农民才能早点卖上好价钱,生活才能改善嘛。

    来,大家帮助扽一扽。

    大家七手八脚,扽。

    效果出奇地好,一眨眼工夫,那些秧子都拔节了。

    县长拍了拍手上的土,任何事物都是一个道理,该拔高时一定要拔高,该低调时一定要低调。这个村是我的帮扶点,我经常来,但是记者不要每次都报道,要有选择,怎么写,写什么,由着你们,你们的思想是自由的,笔头子也是自由的。随行的记者啄米似的点头。

    县长回去后要总结帮扶工作,秘书写的材料他非常不满意。

    他在办公室兜着圈子训斥秘书,我今年到村上一共去了两趟,夏天一趟,刚才一趟,可你只写了两趟——难道你是我思想里的蛔虫吗?你知道我思想上去了几趟,你知道我魂牵梦萦了几次,我告诉你,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那个村,包括村里的庄稼地,庄稼汉,小伙子小媳妇——小媳妇就不要写了,我牵挂小媳妇是因为牵挂村里的孩子,他们都入学了没有,能不能吃上早餐,早餐有没有鸡蛋,一人一个鸡蛋,这是我明确要求了的,听说有的孩子舍不得吃,悄悄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吃。刚才说到小媳妇,要是小媳妇对老人不孝顺,老人能吃上鸡蛋吗!

    还有扽这个字。你怎么造了这么个字呢。我也是上过全日制大学的,还是中文系的高材生,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字。说归说,乡村俚语里说到的音儿不一定就有那个字。你说你妈把菜倒到油锅里会发出什么声音?哗,啦,喳,不对,一看你小子就缺乏生活经验,是歘。但是有歘这个字吗,没有!

    一场透雨之后,我在大棚里听到了经济作物拔节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你没听到吗?那些作物长势喜人呐,象征着农民的生活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哎,要多写,思想上你是自由的,笔头子上你也是自由的,要向农作物学习,该拔节的时候一定要拔节。

    县长所做的经验报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市里的领导听说后下周要来视察,但那些被县长扽过的秧子不但没能继续拔节,反而蔫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情况非常紧急,到底是县长,嘴皮子一抖,哪有那么脆弱,人死了都能救活,别说几根秧子,让农业站的技师带着液体下去,挨个输液,不但要给我打得精精神神的,最好都能开花,越艳越好。

    经过积极有效的调理,那些秧子变得更加郁郁葱葱起来,还依照县长的愿望无一例外地开了艳丽的花儿。

    上头来的领导顶着一身寒气扎进大棚,立时感到温暖如春。他非常高兴,连连赞叹,想不到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冬天还能看到春意盎然的盛景,难得,难得!

    县长受到表扬,非常开心。

    县长说,现在人多嘈杂,您要是一个人静静地聆听,都能听到农作物拔节的声音,那是自然界最最奇妙的音乐。

    领导连连点头,伸手扽了扽秧子,活得真精神,真给力,下回我来,你一个人陪着我,我们好好听一听。

领导扽,大家都跟着扽,霎时间,那些秧子仿佛又往高窜了一截子。

    收获时,我们老家专门派了个人,专挑那些长得丰满的给县长送了一篮子。县长看到东西,非常高兴,拿起黑的能照出人影的茄子说,真不错,我就说嘛,咱这个地方地肥得很呐。

    晚上县长夫人主厨,只听油锅歘的一声,菜香那个扑鼻。

    县长吃得高兴,舒服,第二天让秘书再要一篮子。下午秘书捧着一篮子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东西进来,迟疑了一下,说,县长,黄瓜我给您放这儿了。

    县长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张着嘴,你有没有搞错,这是黄瓜?

    嗯,这就是黄瓜,乡亲们说,这就是被您扽过后又输了液的黄瓜,都在大棚里摊着,您喜欢吃就都给您留着。

    县长被抽了筋似的赶紧往卫生间跑。

    一楼道哇哇的干呕声。

 

                 许锋讽刺小小说·悬浮

 

    主管一进大厅,就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了。主管非常惊讶,手足无措,胡乱挥舞。主管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有点恶心,浑身酥软,身体无法控制。他大声喊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声音似乎能穿透坚硬的墙壁,但很奇怪,一点回音也没有,根本无人应答。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主管的身体拉直悬浮在大厅的半空。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新楼,大理石的柱子,复古气息的地板,璀璨的灯饰,让整个氛围显得非常有派。

    整个大楼,近十层,一楼是主管的地盘。一楼是保卫部,他是保卫部主管。从二楼开始,是需要保卫的单位。公司的头头脑脑属于重点保护对象。为了充分保护头头脑脑,主管建议大家集中在7楼办公,为什么是7楼而不是8楼,七上八下。

    此时距上班时间还早,工作人员陆续赶来。主管惊讶地发现,保卫部一个刚来的小伙子没事似的经过大厅拐进了左侧的走廊,那是保卫部办公室。紧跟着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没事似的穿过大厅,站在电梯门口,摁了一下电梯,门开,上去了。

    主管大声地喊,挥手,但根本没人注意到半空还悬浮着个人。

    主管很快就有了伴儿。经理一进大厅也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经理吓得手舞足蹈,“哇哇”直叫。主管喊,没事,经理,我在这里!经理听到了声音,努力稳住身体,斜着脑袋,很滑稽的样子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个主管干什么吃的?主管讪笑道,我也刚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已经发现,我们说话下面的人听不到,下面的人说话我们也听不到,我们与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

    经理怒气冲冲,成什么样子,跟吊死鬼似的,是不是新楼闹鬼?主管挠头,确实不知道哪里出了变故。

    陆陆续续,凡领导进大厅,无一例外,都悬浮在半空,挡住了明亮的灯光。有的工作人员一进大厅就朝上看,怎么这么黑呢,没开灯?问保卫部,灯都开着,没关。

    领导们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调整了状态,有的屁股朝下,仰面躺着,有的脚底板子朝下,头微仰着,有的侧着身子,眼睛乜斜着。经理说,既然下不去,那大家先休息,同时思考一下工作。

    主管还在使劲挥手,喊,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你们快想办法啊——我的老娘,这是怎么了?

    每一个仰脸看灯的人面部都没什么表情。大家根本就没看见半空中有那么多悬浮物。上面与下面,真是两个世界。

    状态一直持续到10点钟时,大厅里有了明显的躁动、不安,一些工作人员在大厅穿梭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无奈,有窃喜,有猴子当大王的狂妄,有愤懑。主管突然冷静下来,觉得这种状态挺好,能看到最真实的机关,最真实的面孔。他甚至想要能看到一个盗窃案发生或偷情的全过程就更刺激了。

    领导不在,保卫挡了很多客户的驾。这些人待在大厅里,有的惴惴不安,有的四处张望,有的索性抽烟,并向半空吐烟圈,没吐好,居然啐了一口唾沫。主管朝领导们瞥了一眼,领导们都安详地睡着了。

    近中午时,领导们都醒来了,补了一小觉,大家都很放松。在半空漂来浮去,有的脸朝上,有的腿直立,有的目光乜斜。最有范儿的是经理,坐着,脸微仰,翘着二郎腿,眯着眼,手指头在“弹钢琴”。

    此事到中午时告一段落。当工作人员进入午休时,各级领导飘然而下,很体面地站到大厅里。没人头朝下。没人看到领导从半空落下。

    没人知道此事。

    完全是发生在两个世界的事。

    领导间都心照不宣。

    此类情况以后又多次发生,凡是说了假话的领导,第二天保准悬浮,非常灵验。领导在半空中飘着,打诨:

飘着就飘着,习惯了,就当修身养性,要是有几个小姐一起上来飘着就非常理想啦!

    一日,一位假话说得太多的领导悬浮间突然失重坠到地板上,当即肝脑涂地毙命。大厅里的人们吓傻了四散而逃,保安冲上来瞅瞅上空,又看看四周,目瞪口呆,领导怎么会突然死在这里?

    这个谜无人能解。还悬浮在半空的人噤若寒蝉,面如土色。

    他们哪里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假便是实,假得超了重便会落到实处。

 

           许锋随笔:小小说的忧患表达

 

    我在大学里工作。有一年寒假,和女儿一起读书、写作(字)、看电视、看电影,也去了某地的一个游乐场。

    游乐场不大,有动物表演,有猪,鳄鱼,马,孔雀。我惊异地发现,动物正按照人的意志做它们想做、乐意做或不愿意做的事。而且,越来越多的动物加盟到这个“链条”之中。

    这是人的“伟大”。

    人是善于且乐于改造自然并统领世界的。人定胜天——何止?我看到游乐场中的猪学会了短跑,鳄鱼变得“温文尔雅”。而且我能确定,动物们熟悉这个过程、深谙这个技巧不能时间太长,人等不及——这个过程甚至异常迅速,往往不是通过自然的“法则”,而是速成。

    我想说的是,放眼世界,都是速成。

    归来,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借助小小说这种文学样式表达“忧患”的念头顿时充斥了我的头脑。

    小小说表达忧患意识,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小小说篇幅短,千把字,写起来“容易”,船小好调头;还因为如今小小说已经越来越受到人们喜爱,包括很多报纸副刊都开辟有小小说版面或栏目,使得小小说作家、作者对社会的敏感反应可以快速出击,或褒、或贬、或歌、或叹,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小小说所表达的应是生活的浪花、思想的奇葩、人心的晴雨、人性的CT。

    小小说作家(或写过小小说的作家)中,有着忧患意识和忧患表达的作家,老一辈作家汪曾祺先生的多篇小小说作品是,刘心武先生从事小小说创作乐此不疲达40余年,尘世风物俱入怀中,杨晓敏先生对小小说事业“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一心要做成大事业——忧患未必就是针尖对麦芒,就是歇斯底里的呐喊。作家的境界、文字水平、阅历决定其小小说的忧患表达是润物无声,或者惊涛骇浪。

    如今,越来越多的文字都是速成与肤浅的,很多报刊与图书,一张张,一期期,一本本,花里胡哨,无病呻吟——有的文字也许很美,柔肠百转,但不知所语,不知所喻,在一心一意地玩所谓的技巧,或者生僻得牙碜。纵是一些名报名刊的副刊、园地里发表的若干文章中,好读的,关注社会现实的,“快意恩仇”的,有些思想的,有些批判意识的,文字富有个性魅力的,也越来越少了。——毋庸置疑,很多所谓的作家正在自己的卧室里“独舞”,在自己的书房里“漫步”,在史料中猎奇,在男女身体的欲望中迷醉,正把写作或文字当做一种把戏或社交介质。而真正用心的写作,必然要把目光丢进集市,人群,街巷,底层。没有人不在底层落脚,站在地上,人才会说话,才有人聆听,才能感受到“地流”。

    作家的忧患意识,其实是来自骨子里的,来自长久的对社会的思考,对人性的批判。忧患是盐粒,不是糖。

    当然,忧患表达决不只适用于小小说。我想说的是,小小说如果承载了忧患表达,也许会更有“骨感”。而“骨感”,是一种厚度、态度、深度。

    任何所谓作家者,对社会的表达唯有依靠文字,不靠虚名、哗众取宠、炒作;而正视、关注社会现实的文字,无论何时都受读者欢迎。小小说以其短小精悍的“外形”非常适合我这样的文字工作者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信手拈来”、自由灵活地表达。尽管有时看来,限于篇幅,她所传递的信息非常有限,艺术的展示较为“拘谨”,剖析的横断面过于狭窄——打个比喻,把长篇小说比成大炮,中篇小说比成机关枪,短篇小说比成冲锋枪的话,小小说无疑就是手枪。但手枪者,快速、便捷、犀利者也。再说,一只豹子和一只麻雀,孰优孰劣?

    “忧患”的写作者必定是憔悴的。

    我知道,我的忧患不起什么作用。

    但我忧患过。

    我忧患,女儿这一代孩子和我周围的那些学生便少忧患。

 

作者简介

    许锋,甘肃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开发区作协主席。现任职于广东东软学院。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小小说集、学术作品等多部著作。

 

                对现实生活的激情表达
                                                              杨晓敏

 

    青年作家许锋拥有旺盛的创作激情,热衷于近距离地对现实发言。他似乎对现实社会的各种层面、各色人等都感兴趣。在他的笔下,有职场白领、官场人物、贩夫走卒、情场男女、三教九流。写社会众生相生存状态,写他们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挣扎与拼搏,失败与成功。许锋从不在一个题材领地过多停留,他关注各种社会矛盾与人的内心冲突,他总是能揭开我们所陌生的生活层面的盖子,拓展视野,让我们的阅读变得饶有兴味和丰富多彩。
    许锋的“速生时代荒诞系列”小小说之所以引人注目,离不开作家对这个世界荒诞本质的某种体察。其核心关键词就是“幽默”。《专家老当》里的男主人公老当,考了多年大学才考上,华发早生才大学毕业,当了一名乡级医院医生。却因为头发早白面相沧桑意外得福,坐了专家号。就是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万金油专家,居然也买房买车出了名。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专家老当路遇一起车祸的关口,他急喊打120叫医生来抢救伤者,居然忘了自己也是医生,致使伤者失血过多死亡。如果说这篇作品对当今社会的诚信缺失、心态浮躁和盲目崇拜所谓的权威有所批判的话,那么,许锋的另一篇小小说《教授甲》对社会关系的弊端揭示得更为深刻。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儿通过裙带式人际关系弄了个“教授”职称,不会教书怎么办?灵机一动,就教“人际关系”选修课,现身说法,大讲如何“混入”。竟然大受欢迎,被视为“著名教授”。这种拉关系走后门,连蒙带骗的现代厚黑学,竟然登堂入室变成一门“学问”。病态还是失态?啼笑皆非之余,发人深省。
    许锋在这个荒诞系列小小说中,仍不忘塑造人物,让作品中的人物说话。初次读到他的《我飞》就忍俊不禁,因为人物写得生动之至,就像高明的漫画家,寥寥几笔就抓住了特征。说的是一位开高级轿车的牛人名叫舞剑,不甘于性能优越的昂贵小车常常堵在路上与普通车为伍,干脆定制了一辆带隐形翅膀的车,能跑能飞,不怕警察不怕堵车,天天招摇过市。当今社会有这种心态吗?当然有,那些牛气冲天的炫富车、特权车,我们见得还少吗?更可笑可气的是,此公后来居然长出一对翅膀,肆无忌惮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惹得天上的鸟儿骂他:熊似的,还装鸟!这个惹不起的牛人无视一切规则,结果乐极生悲摔死在斑马线上。看来“强者恒强”并不是万能的。这篇小小说想象力异常丰富,看似夸张却真实地刻画出一种无视公德、无视秩序,为所欲为的暴发户行为方式,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
    从不同角度,写出这个“速生时代”人性膨胀、畸变的悖谬和错乱,这需要作者的笔,犹如手术刀一般准确和锋利。《排斥异己》里的老板和农夫,因各自羡慕对方的胃而做了换胃手术,却没想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对胃的摧残。最精彩的是老板吃“三叫”——农夫的胃从没见过活物,冷不防钻进来一只带血丝的老鼠,一下昏死过去!换胃的后果是双双暴毙,医学界共识是排除异己。那么我们会去想,人的异化究竟是什么造成的?许锋的两篇动物题材的小小说《雁不归》《“鳄”运》寓意也比较深。前者以雁喻人,大雁南飞本是自然规律,生命延续的保证。偏偏有人违背自然规律,视雁南飞为畏途,想出了让雁群留守北方越冬的馊主意,结果可想而知,雁群失去飞翔的能力焉能延续种群?《“鳄”运》则暴露了人们的急功近利和唯利是图给自然界造成的破坏,鳄鱼的命运是一种隐喻。实际上,人对动物的行为方式就是对大自然的行为方式,读了这篇作品,有助于对人类自身的弱点的认识和思考。
    许锋的《公司人物众生相系列》显示了他塑造人物性格的能力,他以明快的笔调勾勒出上自老总下至打工者的人生悲喜剧,有些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像《水总》里的女强人水,视事业如生命,干起工作来没明没夜,让她的部下叫苦连天,最惊人的壮举是在西北大沙漠里打着吊针乘车赶路,闹得司机喊:到了沙漠上你演什么戏?如果这个细节换作新闻报道,没说的,可歌可泣。但在许锋的小小说里,变成了水总的“秀”,让人感叹作家目光就是深了一步,还是千万别摊上水总这样的领导为妙。
    《伊人和那个男人》铺陈了一个并不常见的职场故事。在大型企业担任要职的某男,虽然一贯小心翼翼,提高警惕,仍然呛了水中了美人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男中计而不查,被撤了职仍然思念那个伊人——可见职场的水有多深。在揭示人性的幽暗和劣根性的同时,作者对低层人物的真实境遇寄予了莫大的理解和同情,像女职员奚的自我防护手段(《奚》);周销售作为小推销员的烦恼(《周“销售”》),等等。职场故事,随着经济发展的步履,将会在文字作品中频频亮相,许锋的《公司人物众生相系列》小小说,以富有喜剧意味的叙事风格和人物类型的多样化,在小小说作家中成为此类题材的佼佼者。
    《都市素描系列》是许锋尝试的另一类成功题材,受到了普遍的关注和好评。《整容》写一个很丑的女孩,有一个极爱她的父亲,倾家荡产为女孩整容,帮助她成就了歌星梦,却难得再见女儿一面,为此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读罢令人悲从中来。难道成为公众人物就可以忘本?这篇作品写得短而有力。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痛楚和奋斗中的希望,在这个系列中展示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揭露了骇人听闻的社会阴暗面,如《夜总会里的两个小姐》《黑车》等。这样的作品认识价值远高于审美价值。
    许锋的《西北风情系列》《官场春秋系列》和《情感真空系列》,以社会各个阶层人们的生存际遇为叙事载体,较为深刻地体察社会转型期人们的精神裂变,在节奏明快的叙事中让我们认识了一个个富有新奇感的人物。
    纵观许锋近年来的小小说,特别是那些具有黑色幽默和反讽意味的作品,特色鲜明,好读好看,有异军突起之感。这种叙事风格的选择,体现了许锋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名家名篇讽刺小小说欣赏之许锋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幽默小小说欣赏之杨崇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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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崇德幽默小小说·苍蝇

 

    领导喝了一口茶,翻了一页。

    台下就立刻发出哗哗的纸张翻动声。

    领导双手按着嘴巴下面那叠厚厚的材料一字一字地念。吐出来的字就顺着领导嘴巴前面那个弯弯的话筒流进了墙上的挂式音响,经过现代电子设备的科学处理,每个字热情饱满地跳进了会场,跳进了台下每一个人耳朵里,不断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大脑神经。

    墙上以及天花板上的风扇在拼命地摇摆着它们的脑袋,把烟味汗味十足的热风处理成气味并不是很佳的丝丝凉风。

    领导还只念了19页,还只是在第1个大题的第7个小题的文字上停停顿顿往前走。台下就有人受不了了。很自然,跟着领导翻页的纸张声也就稀少了许多。王许郎乡长先是跟着领导把报告翻得很及时,翻着翻着,他就有了困意。在领导“一是二是三是”的漫谈声中,王许郎乡长不知不觉入了梦乡。王许郎乡长梦见昨晚那个和他跳舞的红嘴女子。那女子本来不知道他是乡长,是王许郎自己摆架势主动交代的,而且还把他那个让人联想纷纷的名字告诉给了她。那个红嘴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很果断地把乡长王许郎叫做黄鼠狼。王许郎乡长一点也不在乎。王许郎乡长说,我既然是黄鼠狼,那小姐你就是鸡了,不过,小姐你可别害怕,如今的黄鼠狼是不吃鸡的,它们只想咬鸡。那红嘴女子就娇娇地用手指在他王许郎腹部重重地撮了一下。乡长王许郎醒了。醒来后的王许郎乡长才发现是身边的马书记在给他散烟。王许郎乡长睁开惺松的双眼瞟了一眼马书记,说不要不要。王许郎乡长本来是抽烟的,但这烟抽得真不是时候,搅了他一个好梦。王许郎乡长心里有点责怪马书记,脑里便造出一句“狗日的”的骂声。王许郎乡长在领导的嗡嗡声中继续合上眼。王许郎乡长企图接着方才那个梦美下去,可怎么合眼也梦不着。相反,王许郎乡长睡不着了。王许郎乡长眯缝着眼,昏昏沉沉地听领导的第2个大问题的第6小点。偶尔,王许郎乡长视线里浮出一根亮晶晶的线。王许郎乡长顿时进一步暴露着眼珠。王许郎乡长惊喜地欣赏着前排那个胖子嘴里流出的唾液线,王许郎乡长真希望胖子嘴里流出的那根线越拉越长。可王许郎乡长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成了泡影。王许郎乡长环视了四周,冒烟的地方很多,但用脑袋当钓鱼竿的也很多。台下出奇地安静,偶尔有微微的鼾声在传播。主席台上坐着的那七个人,除了讲话的那个张合着嘴时隐时现地暴露着他那颗闪闪发亮的金牙以外,有一个在喝茶,有两个在抽烟,还有三个在默默地听(最边上的那个边听边挖着鼻孔)。

    王许郎乡长刚喝完一口茶,觉得肛门不对劲,就出去了。

    王许郎乡长返回自己座位时,领导正在念第3个大问题第4小点的第5小小点。王许郎乡长很幸福地听着领导的讲话。然而,领导的第6个小点的第2个小小点还没讲完,王许郎乡长又心不在焉了。他的肛门又出现了松紧反应。王许郎乡长企图不理睬自己的肛门,把心思放在领导的字字句句中。但是,王许郎乡长斗不过自己的肛门,肚子里的洪流在一鼓作气往外压。王许郎乡长痛苦地忍着。王许郎乡长变换了一种斗争方式,他闭起眼睛开始数数字:1、2、3、4……王许郎乡长心里默默地念着不断扩大的阿拉伯数字。王许郎乡长没数到88,就真的受不了了。王许郎乡长顺手捏起领导还没念完的那份报告,再一次往厕所钻。这次,老天有眼,他刚进去,就有人站在一个蹲位上系裤带!那人见王许郎乡长很内急,很自觉地走下来。王许郎乡长像捡了一个宝似的,一个箭步跨上去。王许郎乡长在那里努力地运气,尽管他排不出更多的东西,他还是想将肚子里的油水多排出一点,以免再一次入厕。王许郎乡长在厕所里足足蹲了十分钟,苍蝇们也足足在他屁股上盘旋了十分钟。王许郎乡长最后犯了一个见不得人的错误,他偷偷撕掉了领导还没念完的18页纸的报告,擦了屁股。

    严重的拉稀,使得王许郎乡长在排粪之后,连走路都不敢大踏步地走。

    王许郎乡长第二次回到了自己座位上。领导正在念第9个大问题的第8个小点。王许郎乡长环视着会场,发现该醒的已经醒了,不该睡的却已经睡了。身旁的马书记就是典型。马书记正在幸福地熟睡着。

    王许郎乡长认认真真听着领导的字字句句。迷迷糊糊的马书记在不时地扇动着右手。王许郎乡长发现,有一只红头苍蝇正在攻击着马书记的脸,嗡来嗡去,赶不走。苍蝇缠人是件不快的事,王许郎乡长决定帮马书记消灭它。那只红头苍蝇刚停稳在马书记脸上,王许郎乡长就小心地扬起他两只手掌,抓住机会,狠狠地拍了过去。那只跟着王许郎乡长从厕所里一路飞过来的红头苍蝇,就这样惨死在王许郎乡长的手掌心。

    王许郎乡长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一掌,竟带动了其他人的掌声。接着,会场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震耳欲聋。连睡梦中的马书记也迷迷糊糊地跟着鼓掌。

    后面的人已经站起来了,他们已经奔出会场。紧接着,人的洪流浸透到会场的每一扇门,发疯似地往餐厅那边涌。急得餐厅里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慌了手脚。

    领导的报告还有5页没念完。

 

             杨崇德幽默小小说·青光眼             

                                                              

    2012年12月5日上午八点多钟,一位头发花白的瘦个子老头在两位中年妇女的搀扶下,来到“看世界”眼科医院。

    老头说:现在到了吗?

    一个中年妇女说:爹,前面就是“看世界”!

    另一个中年妇女松开老头子的臂膀,跑进去,前去挂号。专家门诊室正好没有就医者。这位中年妇女兴奋地说:爹,姐,快一点,马上就可以看了!

    老头子被扶进了专家门诊。

    医生说:老爹爹,今年多大了?

    老头子抬起脸,望着对面的医生说:72了。尔后,老头子又侧过脸,问他身边的一个女儿:这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低下头,轻声对老头子说:男的呢,你听不出声音吗?

    老头子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他好像穿了一件红衣服,声音也怪怪的,我怎么晓得呢。

    医生像是听到了老头子说的话,抿嘴一笑,然后翻开病历本说:老人家,你眼睛怎么了?

    胀痛,看不见东西,想呕。老头子说。

    医生站起来要检查老头子双眼时,老头子背上被人披了一件衣。老头子说:是哪个?

    是妈!两个女儿几乎同时回答。

    老头子说:她怎么来了?

    一个女儿说:妈和我们一起坐车来的,你不知道?

    老头子说:她不说话,我怎么晓得!

    两个女儿的妈正在不停地抖动着脑袋,她想说几句,却被医生打断了。医生说:老人家,你这双眼睛已经全部充血了,红得像火,眼球也很硬呢。

    老头子说:是的。

    医生扬起一只手,在老头子眼前晃了晃,说:看得到吗?

    老头子说:看得一点点,好像在动。

    医生把大拇指弯了下来,继续晃动那只手,说:是几个手指?

    老头子说:看不清楚。

    医生继续翻看老头子那双充血的眼,独自说:角膜不透明,无光泽,混浊,发雾。

    医生坐下来开始写字。

    在一旁不停地抖动着脑袋的老伴终于开腔了,她说:医生同志,他眼睛是怎么回事?

    医生一边写一边说:可能是青光眼。

    两个中年妇女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望着那个脑袋抖动不已的老娘。老娘说:昨天最厉害,完全像个瞎子。

    医生从抽屉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翻开老头子的眼皮,小心地照。老头子痛苦地说道:哎哟,哎哟!

    医生说:是不是很刺眼?

    老头子说:是的。

    医生说:是不是感觉有一道彩虹围着灯光?

    老头子说:是的。

    医生说:是不是有点恶心、鼻根发酸、眼胀、头痛?

    老头子说:正是的。

    医生说:绝对的青光眼。

    一家四口顿时沉默了。老娘的脑袋抖得更加勤快了。

    医生说:什么时候开始头痛、恶心、眼胀、鼻根发酸的?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医生,说:我都记录了,你看看吧。

    医生打开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

    2008年10月29日,星期三,1664点。眼胀,头痛。

    2009年9月1日,星期二,2647点。鼻根发酸,眼胀。

    2010年7月5日,星期一,2374点。恶心,眼胀,视力模糊。

    2011年10月24日,星期一,2333点。恶心,想呕吐,视力很差。

    2012年1月9日,星期一,2152点。眼胀,呕吐,看东西有彩虹。

    2012年9月26日,星期三,2018点。眼睛充血,呕吐,看不见东西,只有一些光亮。

    2012年12月4日,星期二,1961点,当天最低1949点。头痛难忍,眼睛充血,异常恶心,多次呕吐,看不见东西,怕见光。

    医生看了许久,说:这是什么东西?

    老头子说:是我眼睛最不舒服时的大致记录。

    医生说:你是做什么的?几千几百几十点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说:我原在园林处工作,2000年退的休,2006年我开始炒股,起初,我还发了一点点,后来,我把所有积蓄都放进了股市,没有办法,只能盼着它天天涨起来,但是,从2007年10月17日开始,股票就从6124点,一路下跌,到2008年10月29日,跌到了1664点,我清楚记得,那天是星期三,我刚走出股票交易厅时,就觉得眼睛发胀,头也有点痛,但想不到,股票后来越来越跌,每跌到一个低位,我的眼睛会出奇地胀,感觉特别恶心,想呕吐,再后来,就感到视力模糊,白天看东西不明白,晚上看见灯光,好像有彩虹围着……

    医生说:你以前到医院看过眼睛吗?

    老头子说:没有,到药店里买过两次药,有滴的,也有吃的。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种药。一种是毛果芸香碱滴眼液,一种是醋氮酰胺。

    医生说:这药你用过吗?

    老头子说:用过两次,就没用了。

    医生说:为什么不持续使用呢?

    老头子说:没必要的,股票行情上扬的时候,我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好多了,眼不胀了,头不痛了,看东西也明白了。

    医生说:怎么会这样呢?

    老头子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一看到满板红颜色的东西,我的眼睛就不胀了。我原来是搞园林工作的,我的职业颜色是绿色,但我现在根本不敢再看绿色,我一看到绿色,我就想呕。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背叛了自己的职业颜色,却喜欢上了红色。说实话,没有红色对我的刺激,我的眼睛迟早会瞎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给老伴几年下来买了十几件红衣服的根本原因。你看看,我老伴现在就穿着红衣服吧。

    正在一旁不停地抖动着脑袋的老女人说:你这个死鬼,你简直发神经了!

    医生看了一眼那个穿红色衣服不停抖动着脑袋的老妈妈,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对老头子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但还是要相信医学,老人家,我先给你开些药,你一定要坚持服用,也不要去炒股了,先把病治好,行吗?

    老头子说:我不去炒股,谁把我的钱还给我?

 

             杨崇德幽默小小说·过客                

                                                             

    女人在洗手间忙乎了一阵,关了灯,顺着长长的客厅走廊,摸进自己的睡房。

    邻楼的灯光给睡房的窗台投来一抹亮色。

    女人走过去,拉上薄薄的纱窗,然后脱了睡衣,解了长发,轻巧地把自己塞进被窝。

    男人似乎进了梦乡。

    女人闭着睡眼,把自己彻底放松,放松成这个世界好像没了她一般。

    女人昏昏欲睡时,男人支过来一只脚。男人用脚趾摩擦着女人的脚板。这是夫妻俩的习惯做法。也是亲热前的共同约定。

    女人懒懒地说:“你怎么还没睡?”

    男人侧过身,一把抱住她。女人说:“别闹了,我很累。”

    男人将嘴移过来,封住女人的嘴。男人企图做更深入的动作。女人懒洋洋地推开男人火热的躯体。男人心里仿佛刮起了雄风。男人爬起来,压在女人身上。女人几次想推开,都没成功。女人就这样懒了身子,让这匹饥饿的“狼”越舔越激动。

    “狼”准备吃“羊”时,下面那只温顺的“羊”,却用指头重重咔“狼”的皮。

    女人示意男人别动。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定格了一分钟。

    “狼”似乎什么也没反应。又要准备吃“羊”。可是,“羊”已经不是羊了,她还原成一个理性的女人。女人一把推开男人,掀开被,趿了鞋,朝走廊移去。

    不一会,女人悉悉嗦嗦在客厅的抽屉里摸索。女人摸到了儿子睡房的那片钥匙。女人捏着钥匙,轻轻将那间睡房门打开。

    女人倚在儿子的睡房门口,默默地注视着。

    很久。

    女人带上那扇门,轻声返回自己的睡卧,半掩了门,然后慢慢躺下。男人神奇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女人将手伸到自己嘴边,摇了摇,没吭声。

    几分钟后,男人的“狼性”得以恢复,企图又要吃“羊”。女人扯着“狼”的耳朵,轻轻地说:“别这样,儿子回来了。”

    “狼”身上奔腾的血液,凝滞了一下,仿佛有一股凉飋的风,贴着男人的背,往上蹿。男人说:“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沉缅于过去了。儿子走得很安详。真的。”

    女人小心地说:“轻一点说,好吗?刚才我听到门响,我就隐隐觉得,好像是儿子回来了,当我走到走廊时,有股浓烈的药水味,我才认定,我的感觉没错,真的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在医院住了大半年,身上全是药水味。如果不是儿子回来了,走廊里怎么会有药水味呢?我开头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药水味,为什么我听到门响之后,再去走廊,就闻到了药水味呢?这不是儿子,是谁?”

    男人有些惊诧。

    女人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两个头颅埋藏在被窝里。

    女人说:“我一听到门响,我就感觉是儿子。”

    男人说:“什么门响?我怎么没听到?”

    女人说:“你只晓得那个,你当然没听到!”

    男人有些心虚地说:“你别吓我了,好不好?不想做,就不要找借口。”

    女人说:“你不要把我想得那样不近人意,好吗?儿子进不了门,儿子想睡,而我们却置之不理,却在这里玩快活,你还是不是人?”

    男人用手掌在女人额头上贴了贴。女人一把撩开男人的手,说:“我很正常,你别以为我在发高烧,头脑发昏,其实,我清醒得很,你以为我不主动做那种事,就不正常了吗?如果你真这样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就请你到走廊里去一下,你会闻到药水味的。”

    男人木然。

    女人轻轻爬起来。女人想挽起男人的手去走廊,去闻闻儿子身上那股浓烈的药水味。女人要男人相信:儿子的确回来了。

    男人甩掉女人的手,大声说:“汤学梅,你真没事吧?让我送你去医院吧!”

    女人用手推了男人一把,说:“我正常得很!恰恰相反,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了,干吗要这么大声叫?干吗要吵醒儿子?你知道吗?儿子已经大半年没睡过安稳觉了!”

    男人想拉住女人。

    女人抱起一个枕头,将手一甩,说:“今晚你一个人睡,我要去陪儿子!”

 

             杨崇德幽默小小说·时逢故人来           

                                                              

    霍元彪所在的部门一正四副。总经理上北京开会了。罗副下基层没回来。陶副正穿梭在医院里,他父亲今天上午动手术。黄副昨晚醉得差一点脱光了衣服,山东那边来了一伙兄弟局的,个个酒量大得骇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黄副放倒了,黄副一旦醉酒,就有脱衣服的习惯,据说他昨晚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把山东那边的同行个个乐得今天早餐都不想吃。沈副的癫痫病最近又犯了,他可能正在家抽筋。局党委突然宣布召开局务会,这令霍元彪部里几个人措手不及。部里几个年轻经理也不见影子。霍元彪就逼上梁山地代表他们部门参加紧急局务会。

    霍元彪小心翼翼选了个不打眼的地方坐下。一会儿光景,局领导先后有序地步入会议室,他们按部就班地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置上。35个部门老总还没来一半。大家在稀稀拉拉等。几个资格老的总经理表情坦然,他们在不停地丢烟,不停地吸烟。会议室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新提拔的几个老总显得格外谨慎,他们不失时机朝长老们点头微笑,那表情该是在说“您好!领导好!”。人没到齐,会就没开,但是坐在霍元彪右边第三个座位的蒋湘南总经理已经在作笔记了。也不知道蒋总这个时候在写什么。时间?地点?参加人员?刘局长?马局长?白局长?廖局长?郭局长?冯局长?姜局长助理?罗巡视员?李总?王总?肖总?估计他绝对不会写上霍元彪,因为霍元彪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经理。蒋湘南总经理三年前曾是霍元彪手下的一名副经理,因为在刘白龙局长组织的那场提拔考试中,他一举高中。霍元彪也参加了那场副总提拔考试,他曾经不分昼夜地复习公文写作、高等数学、历史、哲学、英语、单位各类规章制度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各项法律法规,但还是考不赢那个蒋湘南。刘局长亲自命的考题,基本上出自于他为政两年的各类讲话,比方说江南局为什么能够一年一大变,局领导采取的宝贵措施有哪些?刘局长在“3211工程”动员会上所强调的“五结合”、“六严防”、“七突出”,也成了占分较高的一道考题。六年前,霍元彪就开始参加单位的入库考试了,考题大都涉及文化知识和规章制度,想不到刘白龙局长会这样命题。蒋湘南的机会真是太好了,当了不到两年副总,刘局长又来了一次提拔考试。当大伙都在钻研刘局长各式各样的讲话时,他蒋湘南另辟独径,研究起了管理礼仪来。正好刘局长又把考题出在这方面,比方说,一把手该怎么坐位子,二把手该怎样汇报,等等等等。这就等于让他蒋湘南又坐了一趟飞机。

    紧急局务会的内容让人大吃一惊:刘白龙局长又要提拔人了!还是实行原来那三个步骤:一是群众投票,二是笔试,三是面试。霍元彪不打算再参加了,他已经在刘局长的前任局长手里入了一次库,又在刘局长手里了匡两次瓢,不是笔试没通过,就是群众支持率不高。霍元彪至今不明白,像他这样低调为人,高调做事,把群众当兄弟姐妹的人,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人民群众都叛变了?霍元彪曾找到人力资源部的办事员,要求调阅群众民主推荐票,想自己统计一次,他就不相信只有62.3%的群众支持他。办事员把脖子摇得咂咂响,说,霍经理,这可不行呀。霍元彪问他为什么不行?办事员说这是制度。霍元彪说制度就不能公开吗?办事员没话说了。没话说的办事员就要霍元彪自己去找他们老总,并表示只要老总同意,他这里没问题。霍元彪那次真是直了肠子,心想,自己当了18年先进,为什么就不能当一回副总?说实话,霍元彪不是冲着副总位置去的,他是冲着23年工龄所应有的待遇。要知道,一个副总的薪酬该是一个办事经理的3倍多!这还不包括外水。霍元彪还是找到了人力资源部那个大腹便便的毛总。当毛总弄明白霍元彪的来意后,两只眼睛鼓得像灯泡。毛总说,群众支持率是人力资源部和监察室一起统计出来的,你难道不相信组织?霍元彪说,我相信组织,我也相信群众。毛总说,从来就没人自己跑来查自己的群众民主推荐票。霍元彪说,现在高考都可以查分了,为什么就不可以查呢?霍元彪还说,高考是一个人的转折点,仕途考试也应该是一个人的转折点吧?毛总还是第一次遇到像霍元彪这样一个执着官场的苦行僧,尽管这个霍元彪平时相当低调。毛总沉默了好久,最后说,这事我必须请示领导。毛总一直没请示领导,但霍元彪也不需要结果了。已经过去的事,何必要弄个黑白分明呢?有热心群众一直鼓励霍元彪将此事进行到底,甚至暗示他必要时捶一捶桌子。霍元彪有点烦,说,喂,我叫霍元彪,不叫霍元甲,难道这种事就需要捶桌子吗?真他妈俗!

    刘白龙局长语重心长地强调这次提拔的重大意义。霍元彪学着蒋湘南总经理的样儿,认真在做笔记。就在刘局长强调提拔程序的第一点时,会议室后门有个脑袋小心地探了进来。是保卫部的张干事。霍元彪以为张干事找他,但张干事打着手势告诉他,他要找他们李总。此时,张干事的李总正在慢悠悠地挖鼻孔。有人把霍元彪这边的信息用手势转告那个李总。李总昂了头,出了会议室。

    大约半小时,保卫部的李总进来了,他径直走到分管领导冯局长身边,在冯局长耳朵边窝起手掌,把自己的嘴巴伸过去,叽哩咕噜。冯局长满意地点着头。

    刘局长强调完后,二把手马局长作起了补充。马局长的补充很多,说话又快,霍元彪跳跃式地记录,可还是留下很多关键词。霍元彪趁马局长喝茶的时候抓紧时间补充完整。喝了几口茶的马局长说话就更快了。霍元彪把字写得像医生开处方一样。干脆,霍元彪用英语记录了。坐在霍元彪身边的技术质量部的苏总见霍元彪在写英文,也来了兴趣,他在本子上写了许多Pen、Pencil之类的单词。让霍元彪大为震惊的是,苏总竟写了几行Penis。霍元彪有点纳闷:这个苏总英文水平到底怎样?Penis这个词极少有人用,翻译成中文,就是“阴茎”的意思。

    马局长总算补充完了。冯局长接着要向大家强调一件事。冯局长说,刚才保卫部的李总向我反映,一楼电梯口有个男子执意要上楼,被保安制止了。问他是哪里的,他就是不肯说,还口口声声说要找霍局长。你们想想,我们这里,哪来的什么霍局长?呀?冯局长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冯局长继续强调说,同志们,近来上访的人较多,大家一定要保持警觉,千万不要和上访者一个鼻孔出气,尽管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员工。

    会议开到十二点多。一散会,霍元彪就往办公室跑,他要把记录本放回办公室,然后再去食堂吃中饭。

    当霍元彪再次步入电梯时,里面关的全是局领导和部门老总。霍元彪小心地夹在其中,不敢出粗气。电梯在一楼平稳打开。霍元彪刚出电梯,就听见有人高喊着霍局长。霍元彪根本没想到,那个喊霍局长的人竟是他们村的宽嘴巴。霍元彪真不知道这个千里之外的宽嘴巴已经在这里大吵大闹几个小时了。宽嘴巴一把搂住霍元彪,说,霍元彪,我就知道你当局长了,你看你,肚皮都挺这么高了。宽嘴巴边说边用手指弹打着霍元彪的腹部。

    宽嘴巴的话让同电梯下来的局领导和老总们都听见了。霍元彪感到无地自容。霍元彪一把拉着这个宽嘴巴往过道那边跑。宽嘴巴边走边说,你们这也管得太严了,就是不让我上楼找你,对了,那几个保安是不是新来的,难道他们不认识你霍局长?

 

             杨崇德幽默小小说·焦虑症            

                                                               

    十多年来,了解我的人,大多是通过我的同事贺丽华认识的。

    应该说,贺丽华是我讫今为止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男人对女人垂涎欲滴的各种因素,在贺丽华身上应有尽有。这就是贺丽华的魅力。记得第一天来这个单位报到时,人事科那位满头白发的包科长将我领到三楼走廊东头的第二间办公室,推开门说,小贺,给你介绍一位新同事,姓刘,刚从学校毕业的。我当时就有点目瞪口呆,因为这个挽了秀发的贺丽华,简直美若天仙!我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有好几个叫丽华的女人,她们全都成了宫廷女人妒嫉的对象,当然也成了皇帝宠爱的对象。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这个贺丽华,我明显地感到我的心脏在怦怦地跳。我猜测她或许就是前朝某个丽华的再世,只可惜我不是皇帝,我没那个福。我将脸不由自主地对准包科长。但我发现,包科长正暗暗地透过他那老花镜的横梁,用犀利而且渴望的眼神扫视着贺丽华的胸脯,并且不自然地吐了舌头,和眼镜蛇吐信子似乎没什么两样。

    贺丽华大我八岁。初次和她作同事时,她已经有了孩子,这就使得女人天然的丰韵在贺丽华身上有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因此,我和贺丽华共室的那间办公室,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充满着人气。单位里的男士不管是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也不管是年青的还是年老的,平民还是当官的,他们都有事没事地踱进我的办公室。我当然知道,这全是冲着贺丽华的美色来的。这十多年,男人们之所以对我和贺丽华的办公室流连忘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贺丽华的性格格外包容。在她面前,讲正经话,她能友好地加以附和,说点痞话,她虽不主动,但也不怎么反对,说到尴尬之处时,她就咯咯地笑,也不冷场。打心里,我喜欢上了贺丽华,虽然我比她小八岁。我甚至想像着,假如有一天,贺丽华的老公,那位在另一个单位官做得不是很大的孟局长,万一死掉了,我是非常愿意和她共度余生的。只要她愿意。要知道,在那时候,我能有这种惊人的想法,那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何况她比我大八岁,又有个儿子,更何况我的性格向来内向。这也是我参加工作七八年了,一直对其他异性不感兴趣的深层原因。我当然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羞人的想法。我的父亲母亲曾不止一次地找到贺丽华,希望她能帮帮我,为我物色一门亲事。贺丽华似乎很热心,她首先为我介绍了一个税务局的,我瞄了那女的一眼,掉头就走。后来,贺丽华又为我介绍了一个人民银行的,很多人都说那女的样子不错,然而,我只接触了两次,就没深入下去。直到贺丽华将她的表妹带到我面前,我才仿佛对女人有了好感。同事们对我的想法都大吃一惊。不用说,你也会猜到:我的老婆,也就是贺丽华的表妹,样子长得怎样,就不必详细描述了。为了贺丽华的表妹,我不止一次遭到了父亲的恶骂,老父亲说:你戴着眼镜找了七八年,越找越差!说实在的,我的老婆除了性格好,样子方面,真的很难与靓女挂上钩。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周星驰电影《食神》里面那个牙齿暴得非常可怕的女朋友,简直就像是我老婆的翻版,可我还是日复一日地爱着她。我也不知道受了老婆多少次盘问,她总是说:我长得很一般,你完全可以找个漂亮的,为什么会要我?我无言以对。我不可能把因为她是贺丽华表妹的事告诉她。那样的话,也太伤她的心了。

    后来,因为我和贺丽华有这层亲戚关系,我的那位表姐夫也就相当放心了。在他看来,贺丽华是我表姐,从伦理角度说,我是不应该对她有非份之想的,再说,贺丽华与我同室,她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最清楚,这就等于表姐夫在他心爱的妻子身边安插了一个卧底,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脱他的眼睛。事实也是这样,我那位后来当大领导的表姐夫,经常笑嘻嘻地在电话里问这问那,很把我当回事,俨如我是他的表姐夫。其实,表面严肃但在我面前相当随和的表姐夫完全不必要那样做,贺丽华是一个值得他放心的女人。据我观察,在我还未与贺丽华攀上亲的那几年,她就一直表现得规规矩矩,自自然然,虽然有无数的男人包括我,都对她的美色有点垂涎欲滴,但她就像三峡大坝上的闸门,该关的时候,关得严严实实,该敞的时候,敞得落落大方。

    2008年,四川发生地震的时候,我的同事加表姐贺丽华的心坎上也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表姐夫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被碾得血肉横飞。贺丽华为此整整痛苦了二三年。我不知道我给贺丽华递过多少张纸巾,在办公室,在她家里。她一看到我,就泪眼婆娑,悲痛不已。我说,贺姐,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表姐夫也不希望你天天这样。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多么希望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给她一丝安慰。有几次,在她家里,我就想这么做,但她的表妹我的老婆却时刻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盯着我。我怕适得其反。我知道,即使她对我有些好感,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们已经是亲戚了。哪有亲戚这样做呢?否则,我就太不是人了。

    可是,贺丽华绝不能这样一直悲沉下去。她还年轻,她仍然是八成以上男人垂涎的对象。我无数次地劝导我的表姐贺丽华想开一点,必须重新面对新的生活。两个月前,她似乎有了松动,表示愿意考虑她的另一半。我非常高兴,但心里又感到一阵痛。我把这事告诉老婆,老婆像是比谁都高兴,她露着暴牙说:要快,越快越好!我把这消息散布给我的同事和朋友们。他们也格外高兴。

    一星期后,我的一位同学带着他离了婚的哥哥来找我。我们在一起愉快地吃了饭,然后将他的哥哥和我的表姐安排在一间房里攀谈。不到半小时,同学的哥哥耷拉着头出来了。我问他谈得怎么样。他摇着头说,不对她的胃口。我说,论地位,论人品,论经济,你样样都不错,怎么会不对她的胃口呢?同学的哥哥说,她首先问我是不是打呼噜,我说我不打呼噜,她说那就不大好了,除非你到医院做个手术,能够打呼噜。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我夜里打呼噜经常被老婆踢醒,还遭了不少骂。同学的哥哥又说,她说她原来的男人是打呼噜的,整晚打过不停,她还说如果男人不打呼噜,她是无法与他共眠的,她还给我播放了她原来男人打呼噜的录音,像一头雄狮在吼叫。

    得知贺丽华喜欢打呼噜的男人,我们单位刚离婚的郭汉民科长笑得乐开了花。他对我像待局长一样热情。我知道他别有用心。我把郭科长的意思转告给表姐。表姐答应和他谈一谈。郭汉民科长在表姐房里坐了十几分钟,就摇着头出来了。我问郭科长聊得投机与否。郭科长苦笑着说,简直不可能。我问他怎么不可能。他说,你表姐对我打呼噜表示满意,但她要求还必须会做饭,会炒红烧鱼,会做卤猪脚,会做猫乳,会开车,能一口气做80个俯卧撑,能吃槟榔,体重在63公斤以内,白酒酒量在一斤以上——我知道,除了做饭、烧鱼、开车以外,其余我都不会。我说,你可以学呀。郭科长说,我怎么学?我这身子有90多公斤,还是这几年努力控制的结果,如果再要我减二三十公斤,不是要了我的命么?再说,要一口气能做80个俯卧撑,打死我,我也没法完成。我老婆听了郭科长的怨言,十分惊讶地对我说,这全都是表姐夫的特点,他样样行!我听后全身冒汗。因为做俯卧撑也是我的强项。表姐几年前就听我说过的,我可以一口气做150个俯卧撑。

    又有不少男士在我表姐面前一个个碰了壁。本来,市计委那个副主任最符合条件的,但表姐又冒出来一个很残酷的条件:必须能在15秒8之内跑过一百米。我问老婆这是不是又是死去的那位表姐夫的特长。老婆说,你不知道呀?表姐夫很擅长跑步的,他曾是全国大学生百米跑的获奖选手呢。我没告诉老婆,其实我也是全国大学生百米跑的获奖选手呢。总之,我听到一个个失败者的怨言,心里像爬着一群热锅上的蚂蚁,紧张不安。

    前天,师专一位弹钢琴的老师前来与我表姐聊事。那位老师几乎全部达到了上面的条件,但表姐最后明确地告诉他,除非他再切掉一根手指。这对弹钢琴的人来说,无异于毁了他的一生。我清楚地记得,我那位死去的表姐夫确实也少了一根手指,是什么原因缺少的,我不得而知。但要命的是,就在一年前,我刚开车上路,就废了一根手指……

    我对表姐的一系列征婚要求弄得惶惶不可终日。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疲乏无力,情绪波动得很厉害,我还感觉到我的植物神经活动在急剧增强,经常手抖,心慌,出汗。一天,表姐抓住我的手说,刘建军,你抖什么?是不是不舒服?我抖得更厉害了。

    事后,我悄悄跑到医院。医生告诉我:我患的是焦虑症。

 

        杨崇德随笔·游走在乡间的温情和城市的冷酷之间

 

    我喜欢小说。我更喜欢那些耐读的、经看的精短小说。在我看来,好的小说应该是一团火、是一根针、是一剂药,它能够让读者要么感到温暖,要么觉得伤痛,要么有所悔悟。

    我写小小说已有很多年头了。这么多年来,小小说似乎印证了我所走过的风雨岁月。偶尔去翻阅我过去的作品,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某年某月,甚至能回想起它的初衷来。可以说,我的作品几乎都有它自己的成长岁月。读者或许不知,但作者我却心知肚明。这就有点类似于歌了。在我熟悉的歌曲中,只要我哼上几声,我就会回味起我初次吟唱它的那番情怀,十分地怀旧,十分地陶醉在我当时歌唱的场景里。

    我写小小说,大凡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外界刺痛了我,我要去抗挣;二是我向外物倾诉,我真的想说。由于作品大多是与眼中的事物缠绕在一起,这就让我的作品被很多读者定调为讽刺,有骂人的况味。

    其实不然。我的小小说只不过钟情于小人物的生活,钟情于贫民的世界,这就注定了作品本身就是反映小人物和贫民的喜怒哀乐。它至少是朴素的,更是善良的。这些朴素、善良的想法,应该为大家所共鸣。

    好的小小说,其实难写。优秀的小小说作者,自然也不可能保证自己的每一篇小小说作品都是上乘。这也是创作有了一定数量的小小说作者们所共有的一种感受。要在一、二千字的篇幅里,把小说写得让人难忘,甚至喜爱,一定是作品本身的内涵要有渗透力。这种渗透力是作者动笔之前的原始初衷,是登台前的内心表白,是渴望交流的独到语言。

    作者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作品的大体方向。一个聪明的作者,一定是写他最熟悉的生活环境。即使是对一片陌生领域的向往,作者也一定要先溶入那片领域,熟悉它,感知它,然后才能用作品反映这片领域。否则,在陌生的领域里,企图用文学发些感慨,那是相当致命的败笔。

    我的根在树木林立的乡村。那里有我二十多年的生活积累,有我熟悉的乡村情怀。那些乡间人物的一举一动,时刻丰富着我后来的城市生活,给我以勇气,纵使它很少出现在我的后现实当中,它也会常常走进我的梦里。总之,故乡是温暖的。

    我后来的独立岁月,则是沿着城市的街道一直向前。满眼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是讨生活的所谓白领。大家过着计划、总结、分析、调研、开会、提拔、上班、下班这一类的无聊又无奈的生活。我在这种无聊又无奈的岁月中,把故乡赐给我的满头黑发给一根一根地漂白了。高楼大厦是雄伟的,但也是冷酷无情的,里面充满着勾心斗角,左右上下等级森严。有权指挥着无权,权力掌握着利益,人们在权益当当中一团和气,一年又一年。其实,里面却饱含着生存故事。

    作为文学作品,自然不能离开这样的生活。这也是文学反映社会的一种责任。

    我不求用我的作品去讨好什么人,我只是记录岁月带给我们的不一样的生活情怀。

 

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出生,湖南怀化人。1992年涉足小小说创作。发表小小说作品近千篇。出版小小说集四部。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金融作协副主席。


              自成一格的民间幽默
                                                       杨晓敏

    我早年对杨崇德印象颇深的是他的一篇叫《苍蝇》的小小说:在大礼堂开大会时,主席台上的领导在作着冗长且乏味的长篇报告,台下的众人皆昏昏欲睡。一个人去厕所回来时,引来了一只苍蝇。当他重新进入瞌睡状态时,那苍蝇依然在耳边飞来绕去嗡嗡不止。他几次驱之不去,恍惚间觉得苍蝇终于落在邻居的脸上了。他用力拍向苍蝇。苍蝇拍死了,也同时打出了一个响亮耳光。他这一拍,一群昏昏欲睡的与会者以为领导讲完了,竟头也不抬,跟着一片掌声,一个个掖上公文包鱼贯而出散会了。这时候领导却怔在台上……因为报告还有5页没念完。这篇作品针对那种务虚的会风给予了极大嘲讽。在庞大的小小说写作者中,能熟练使用幽默技艺的并不多见,这显然需要一种“另类智慧”。作者早期创作的《防》《诈骗一种》《官司》等,调侃机关陋习,抨击官僚主义,既贴近生活,又谐趣横生,所以能让读者过目不忘。
    阅读杨崇德的小小说,能给人带来的阅读表情就是笑:轻松的笑、沉重的笑、含着泪水的笑、恨铁不成钢的笑……甚至,还有气急败坏的笑。著名作家老舍当年曾说自己的小说是“酸笑”,虽是自谦,试试并不容易。春晚小品的编导们恨不得捏着观众的鼻子笑,本山大叔要是读读杨崇德的小小说,没准儿会整出一个比《不差钱》更搞笑的小品来。
    让我们来看看杨崇德小小说的幽默特色。
    首先,他的小小说不仅仅是叙事语调的诙谐幽默,而且择取具有幽默元素的人物和事件。换句话说,从生活素材的幽默化入手,把投机钻营的追名逐利者,顾影自怜的退休失势官员,自作聪明的小职员等,无不纳入自己的创作视野。作者不动声色地让人物作绝妙的自我表演,因而这种幽默不是“贫”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从人物骨子里透出来的。
    《停水》里的机关小职员张志高,在三十九摄氏度的高温天气里收到一张停水的紧急通知。发自自来水公司,留给他的时间只有40分钟。于是,这个机灵的家伙立马赶回家和老婆一起接水,并十万火急通知了三家人:局长、副局长及一个哥们儿。当然,这几家也是接水接得盆满缸溢。到了该停水的那一刻,颇有成就感的小职员张志高几乎是在倒计时等待,然而,水流却仿佛更大更急了——原来,机灵过头的张志高看错了通知的日期,停水通知是去年这一天寄达的。这篇小小说的结尾更绝,在领导和好友对他谎报了军情表示无限的愤怒与不满时,张志高偷偷关掉了供水总阀门,在大多数人的叫骂声中,在三十九摄氏度的高温下“心里舒服了”。他猜想,两位领导的心情应该也是这样。这篇作品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弱点,达到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皆无”的层面,它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人物心理的角落之处。在杨崇德的小小说里,这类民间原生态的幽默比比皆是。如《天要下雨》《1989年的火灾》《捉贼》等,运用场面式的细节和情节,逼真、鲜活、诙谐,既真实可信又稍嫌夸张,令人忍俊不禁。让我们在笑出声的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浓浓的苦涩在里头。
    其次,杨崇德的来自民间、抒写民间的幽默是与宽容大度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在他的笔下,没有慷慨激昂和愤愤不平,没有刻薄的挖苦嘲讽,完全让人物随着自己的思维逻辑而行动。在形象刻画上,作者不仅对“好人”抱着极大的同情,即使对“不好的人”也不吝啬,他以漫画式的夸张写意,寥寥几笔就将其勾勒得活灵活现。《在我们回城的那个晚上》就体现了作者善意批判的姿态。三个下乡扶贫的城市机关职员,到贫穷落后的牛角冲辛苦工作了一年,修建了马路、学校,安装了自来水,为当地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临走时,三人还凑钱请村干部吃饭。薪水虽不高,每人还是兑上二百元请4名村干部到县城吃饭。一桌七人。不料开席不久,村长的儿子、支书的女儿、会计的孙子相继赶来,甚至还带了一条狗。大吃一顿也没什么,可气的是吃完饭后,村会计还想进发廊,理由是:“你们来了快一年,也没见给我们一分钱,不搞白不搞。”这篇小小说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这些村民的愚昧和真诚,意识到真正的扶贫应该是物质援助和提升精神层面双管齐下。值得注意的是,杨崇德在这篇批判意识鲜明的小小说里没有使用一句贬义词,整体上仍然是温婉宽厚的。只有一个细节:“民兵营长的女儿来了,几乎是带着哭腔进来的,她说,爹,这儿是金凤酒店,可你告诉我是在金凤凰酒店。”还是令人听出了弦外之音。
    杨崇德笔下,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顶多只有“不好的人”。在描写这样的人物时,作者的笔端流出一种苦笑或啼笑皆非的幽默。杨崇德并不将自己的爱憎感情和盘托出,而是运用“黑色幽默”的笑法,进行一定的加工创造甚至异化变形。《刀尖上的笑》里,就极为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喜剧式的人物——孙明。此人为参加处长竞聘,到美容店刮脸整容,却巧遇竞争对手,另一个副处长王志奎。王很客气并替他埋了单。该人走后,孙明一边享受着刮面,一边想象着自己竞聘的压倒性优势——头天晚上给局长送现金一举成功,而对手王志奎仅仅给局长送了一包不值一提的土特产。接着,未来的处长沉浸在当官的美梦当中,忍不住地笑、不自控地笑、自鸣得意地笑——忘形之下,忘了老板娘锋利的剃刀正在脖子上游走,于是结尾乐极生悲。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不知道未来的处长伤势如何,善良的杨崇德也不忍心多写,但我们知道,“刀尖上的笑”具有一定的危险性,纵然得意,亦不能忘形,否则就离真正的危险不远了。
    在《官疗》《官瘾》《病》等描写为官之道的小小说里,塑造了一系列“官场现形记”式的人物,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病》中的主角马局长。马局长从退休那天就被人改称为“老马”,他早有思想准备,人走茶凉,古来如此。但他却患了一种怪病,没事就冲老婆大叫:快去开门,有人来了!然而每次开门都没有人影。心理学专业的儿子断定父亲神经出了问题,在病床上也改不了这个毛病。最后还是从探病的朋友身上发现了端倪——只要有人送东西,病立马就好,过了七天,又会周期性发作。聪明孝顺的儿女终于想出绝招,凑钱买礼品,七天一次请人上门给老马送礼,循环往复不止,终于治好了父亲的病。故事虽显荒诞,却并非奇谈,杨崇德把它写得富于人情味儿,唯有如此,方显出内在的幽默传神。调侃揶揄只是藏在故事的背后,让我们感觉到不甘失落的为官者内心深处的可怜可叹。
    在数以百计的作品中,杨崇德还创作了大量“民间语文”式的小小说。如写没有原则、给惹出车祸的乡长当替罪羊去顶缸的《羊》,用农民式的道德方式企图感化小偷的《捉贼》,《1989年的火灾》中鼠目寸光的山里大嫂对待火灾的幼稚方式等。让我们感受到杨崇德作为小小说家观察生活的独到眼光,以及把诙谐幽默的表达方式与鲜明生动的当代生活融为一体的创作才华。
    杨崇德已人到中年,在小小说创作上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我们当然期待他在今后的创作里能有新的突破。他曾说:“我喜欢文学,更热爱生活,我愿意在文学和生活之间,用笔架起一座小桥,把人生中的一些有意思的物事,用笔墨描述出来,给理解生活的人看。”或许这些话就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宣言。

    ----名家名篇幽默小小说欣赏之杨崇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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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刘绍英人文小小说·渔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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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绍英人文小小说·渔鼓

 

    芦苇砍倒后,长哥把丝网一条条收进了船舱,又从舱底翻出用布兜裹着的渔鼓,就上了岸。

    渔鼓自是好材料做成,鼓筒溜溜的光滑,竹纹清晰,看得出来,夏天的时候已经喂过桐油了。上端系了一块红绸布,好似姑娘辫子上的红绸结。下端绷上了蟒皮,用手拍上几下,那梆梆的声音浑厚铿锵,便会直往心里钻去。

    渔鼓是长哥父亲留下的。每到芦苇砍倒后,父亲就会与长哥背着布兜,抱着渔鼓,沿澧水河挨家挨户地送吉祥。父亲的声音浑然低沉,有了些苍凉,长哥的声音清脆高亢,透着年轻,鼓声打出的节奏则沉闷敦厚,似八月隐雷。这时,农闲下来的乡亲,渔鼓打到哪,他们就会跟到哪。走过整个村子,送给各家的唱词都各不相同。回来的时候,糯米糍粑、绿豆皮、米泡芝麻糖之类的,就会装满布兜。更有些小把戏,好奇地偶尔伸出手去摸一把渔鼓,便一路跟着父子俩,直到父子俩上了船,他们才怏怏地转去。每到这个季节,乡亲们似乎伸长脖子等着父子来,一年上头,家家图个吉利热闹。父亲死后,长哥就没再一个人上岸打渔鼓。

    长哥翻过了堤坡,就走进了堤坡下的村子。

    村子里很安静。有几只鸡在路边悠闲地扒着草堆。长哥走到第一户人家的门前愣住了。门上了锁。长哥记得这家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姑娘红唇白齿,长得好看。每次父亲与长哥来,她都会给父子俩泡上一杯茶,茶递到长哥手里,姑娘就会说:“喝茶润嗓哩!”长哥看她,她就红了脸,头一低,进到里屋去了。等到长哥渔鼓的声音响起,她又会从房里出来站到旁边很认真地听。记得那年回到船上,长哥晚上就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娶了这个姑娘。

    长哥有些沮丧,拿渔鼓的手很自然地垂了下来。

    长哥走到第二家去,刚到院门口,一条黑狗冲了出来,对着长哥狂吠,吓得长哥手里的渔鼓差点掉到地上。
    “谁来了?”院里一个气力不足的声音。

    “我,打渔鼓的。”长哥忙回答,还是抬起腿进了院门。狗伸着红舌头,望着长哥已不再吠。

    长哥看见了一个老人裹着床被子躺在藤椅上,在屋檐下晒太阳。太阳正照在老人的脸上,那脸便有些生动。长哥走到老人跟前,老人眯着眼,看着长哥的渔鼓咧嘴就笑了:“哦,打渔鼓的呀。我耳朵背,听不见。儿子到乡政府去了。”

    长哥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家里没有其他人,老人耳朵又听不见,这渔鼓要打给谁听呢?长哥还记起,这是村主任家。平常这个日子,村主任家是最热闹的了。

    长哥向老人告辞,抬头看一眼明晃晃,却有些寒冷的日头,就走出了院门。

    长哥想: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呢?这样想着,脚步却没有停止,又走到了第三家。

    这家很热闹,堂屋里有十来个人在看电视。电视的声音特别响亮。长哥把渔鼓拍了两下,声音沉闷低回。没有一个人回头。长哥把渔鼓又拍了两下,这次的声音有了些激越。两声渔鼓响过,长哥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屋里的人这才齐刷刷地转头。一大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长哥跟前说:“打渔鼓的,等我们把这集电视剧看完。”

    长哥看见,那些转过来的头,马上又转向了电视机。

    长哥说:“我到其他人家去了再来吧。”

    大嫂说:“你不要去了,村里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看着长哥满脸的疑问,大嫂继续说:“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老弱病残留着看家。”说着,给长哥拉了把椅子,便不再理长哥,眼睛又盯向了电视。

    长哥依照大嫂的招呼坐下了。坐下的长哥没有看电视,手摩挲着渔鼓有些粗糙的蟒皮。渔鼓上端的红绸布已经很旧了,那还是爹在的时候,在镇上用两斤鱼换的。

    坐了一会儿,电视插播广告,那些头扭了过来。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起身围住了长哥:“打渔鼓的,给我们唱流行歌曲吧。”

    “唱你是我的小苹果。”

    “唱城里的月光。”

    ……

    长哥起身。这些前几年还流鼻涕的小把戏,像野地里的蒿草,窜高了。

    长哥歉意地说:“我不会唱流行歌,我打渔鼓就送吉祥,说水浒,说好汉故事。”说完,长哥就把渔鼓敲了两下,和着节奏,用他逐渐低沉浑然的声音唱了起来:“一送恭喜二送财,三送……”

    这时,广告已插播完毕,那些头又都扭向了电视机,不知谁把音量开大了一些,渔鼓的敦厚的梆梆声和长哥逐渐有了些苍凉的声音就一点也听不见了。

 

            刘绍英人文小小说·三棒鼓

                      

    小镇是哪年有的,小镇人已记不清楚了,小镇上的茶馆是哪天有的,小镇人也记不清楚了。

    某日,好事的几个外来客人在茶馆外转悠,问起小镇和茶馆的渊源,七十八岁的茶馆老板刘四老倌抓了半天的脑袋,说,好像祖上就有,又好像……最后还是提着茶壶摇摇头走开去。

    茶馆是无名茶馆,不大,只放有五张八仙桌,围着八仙桌是四条长条板凳。每天早晨,刘四老倌就把一块写着当天三棒鼓内容的黑板挂到门外,小镇人来茶馆就是听打三棒鼓,且把听打三棒鼓叫听书。到茶馆来听书的人会在午饭后,准时把五张桌子坐满。撩个搁马腿,就几粒壳花生,吊上二两酒,然后一头扎进梁山好汉的故事里。

    到茶馆打三棒鼓的是一对父子。父亲叫金宝,他儿子就被小镇人称作小金宝。父子俩台面上的活儿也绝,桌上的鼓儿敲响,三根结着红绸的木棒棒就像几只蝴蝶,在小金宝的手里上下翻飞,你还在眼花缭乱之际,老金宝高亢的一声:“话说——”小金宝的三根木棒棒和着这节奏,已分别同时落在了鼓上。小镇人就好看个稀奇热闹。

    曾几何时,小镇上也有了卡拉OK,有了美容院,有了露胸露腿露肚脐眼的妖娆女子马驹儿似地在镇上晃荡,给了小镇人极大的视觉冲击。茶馆的生意就自然地清淡下来。

    这日,刘四老倌吃完午饭,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场: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就把黑板挂在门外,然后专心等着前来听书的人。以往热热闹闹的茶馆,却没有一个人进来。他默默地坐在八仙桌旁,眯着双浑浊的眼睛环顾着空荡荡的茶馆。茶馆不太亮,房顶的小黑瓦间偶尔的一片玻璃亮瓦,溜进来一束阳光,就正好照到茶馆前台的三棒鼓的正面,鼓面上安静地卧着三根木棒棒。金宝父子呢?刘四老倌记起,昨天与金宝父子说好了,打完最后一场,茶馆就关门。刘四老倌走到门口去,朝着小镇的柏油马路张望。镇上人声鼎沸,阳光和流行色一起,覆盖了小镇灰色的基调。

    金宝父子在刘四老倌的期盼里终究是来了。老金宝看了一眼刘四老倌,刘四老倌也正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老金宝招呼一声小金宝,小金宝拿起了鼓面的三根木棒棒,同往日,一阵眼花缭乱的抛接,鼓声落下时,老金宝高亢的声音就在茶馆里回旋。刘四老倌没有去提茶壶,而是解下了围裙,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坐在了八仙桌旁,听父子俩神气十足地打三棒鼓。

    父子俩打得投入,眼睛看着空空的八仙桌,没分一点神。这桌前往日的繁华似乎还留在他们眼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刘四老倌把头伏在了桌上,睡着了。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书打完时,鼓声和说词同时嘎然而止。父子俩下台,老金宝舔舔发干的嘴唇,想喝水,就推了推刘四老倌,刘四老倌面色安详,头却无力地耸拉着。老金宝发现,刘四老倌在他父子的三棒鼓声中已经作古了。

    安葬刘四老倌的鞭炮在小镇的上空劈哩啪啦地炸响,小镇人这才记起茶馆,才记起刘四老倌,才记起陪伴了他们多年的三棒鼓。棺木闭殓时,老金宝对小金宝说,以后没人再听三棒鼓了。说完叹口气,把三棒鼓放在了刘四老倌的锦衾上。

 

            刘绍英人文小小说·苇叶青青

 

    芦苇荡里的苇叶又青了。

    泥鳅和爹收完网,爹坐后舱煮饭。泥鳅望一河的碧水,有一丝儿风,水波就荡过来又荡过来。

    泥鳅,没事就把渔网晾起来,不放夜网了。爹把话从船尾递到船头。

    就晾。泥鳅把话从船头又递过去。泥鳅瞅一眼爹,没挪身子。远处从芦苇荡里划出一只小船,船头船尾的红衣黄衣就点亮了河面,点亮了泥鳅的眼。

    泥鳅说,爹,小苇和她娘过来了。

    泥鳅爹一只手搭在额头,眼角的皱纹顿时密集成一堆,脸就微微红了。

    捉个鲫鱼来。爹吩咐泥鳅。

    哎。泥鳅答得快,动了身子,在舱里捉鱼。鱼有些不安分,扑哧扑哧摆着尾,溅了泥鳅一脸的水。

    把你杀了,煮汤吃,看你还跳。泥鳅嬉笑着捉了一条鲫鱼,交给爹剖肚。

    泥鳅爹,有饭吃啵?小苇娘隔老远把话送过来。

    泥鳅爹答,有。刚打上来的新鲜鲫鱼。

    小苇,俺娘俩口福好。娘看一眼小苇。

    小苇笑,不答。

    桨声咿呀,小苇娘让船靠近了泥鳅家的座船。泥鳅把小船的绳索绑在了自家的船上,扶一把船头的小苇,小苇上了座船,小苇娘也跟着过了船。

    鱼丢进了锅里,小苇娘看着锅里的鱼说,泥鳅爹,明天我让小苇和王家的两个女儿出去打工,让小苇自己挣点嫁妆。回来就和泥鳅成亲。小苇娘说完,不再看鱼,看泥鳅爹。

    泥鳅爹不说话,把眼睛投向泥鳅。泥鳅就问小苇,决定了?

    决定了。小苇点头。

    吃过饭,小苇娘说,泥鳅,你就等小苇一年,过年小苇回来,就把你俩的事办了。泥鳅看着小苇的身子已过了船,想跟去单独和小苇说会儿话,小苇娘把他拉住了。泥鳅看着红衣黄衣慢慢飘远去,才把心思收回来。

    爹,你说,小苇会不会变心?

    不会不会。那丫头我看着长大的。都说好了,她回来就让你俩成亲。

    晚霞逐渐朦胧起来,偶有一两只沙鸥把河水弄出一点点响声。泥鳅闷闷地说,她要变心,我也没得法。

    不会不会。她娘同我讲过,你俩成了亲,她就与我搭伙过日子。

    就怕外面有人喜欢他,到时她不肯回来。泥鳅还是不踏实。

    屁话!小苇是那样的人?爹呵斥泥鳅一句,其实心里也没有底。

    两人的心思都装满了河,两人又任由一河的心思随岸边的苇叶摇过来又摇过去。

    爹说,泥鳅,你明天去送送小苇。给她打张车票。

    泥鳅就答应了一声。

    车子喘着气,留给泥鳅一溜烟就再也看不见了。泥鳅怏怏怅怅地回来。小苇娘的小船绑在自家的船边。泥鳅在岸上咳嗽几声,泥鳅爹从舱里探出了头问,小苇走了?

    走了。

    小苇娘也从舱里出来说,泥鳅,你安心,小苇是听话的娃,我都交代了。她爹死得早,她不敢不听我的话。

    泥鳅笑了笑,不吭声。

    没有等到过年,小苇就和王家的两个女儿回来了。跟小苇回来的还有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人。王家的女儿说,青春痘家里有钱得很。小苇娘把女儿接上船也把青春痘接上了船。

    晚上,泥鳅爹划了只小船过来。

    小苇娘,小苇可是回来了?泥鳅爹边问边过了船裆。

    回来了回来了,刚回来。小苇娘眼里掠过一丝惊慌。

    小苇大大方方地从船棚里钻了出来说,大伯,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泥鳅爹心里也有些慌,不自觉地就多看了舱内的青春痘几眼,又不甘心地问,还去?

    小苇看一眼青春痘说,还去,还想接我娘去。

    泥鳅爹就不再说话,抽了支烟过小船要走。小苇娘扯住他的衣襟说,小苇给你带了条烟,娃的心意。别的事,娃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小苇娘说完叹了口气。

    泥鳅爹把小苇娘塞烟的手挡了回来说,这么好的烟我没福气抽。留给你家里的客人抽。说着,人也就过到了自家的船上。

    月色中,船和人拖着影子,一桨一桨地荡走了。

    泥鳅在小船上看岸上青青的苇叶,密密匝匝涨满心思。小苇娘悠悠的声音传过来。

    我不跟小苇走,我放不下你。

    泥鳅爹说,这事儿不好说了,我老了。我有泥鳅。小苇接你,你迟早也要走的。

    我不走,我服伺你父子俩。

    我不要人服伺。我泥鳅迟早还是要找婆娘的。

    你不留我?

    你还是走吧,老了都靠儿女。泥鳅爹说完,两行泪滴落下来。

    我送你回去。泥鳅爹起身。小苇娘抹一把眼泪就过了船。

    小船向茂密的芦苇荡深处划去。

 

           刘绍英人文小小说·秋掠芦苇陂

 

    芦苇以秋天的姿势在澧水滩头无语地站立。秋风起时,芦苇花的飞絮层层飘落在河面,只几天,就把芦苇荡吹成了一个白头老人。

    爹卖完鱼,在集市上喝了口小酒,一路云里雾里地哼着小调回到了船上。

    船上的篷杆上晾着泥鳅和爹的几件粗布衣。风儿一吹,那沾着芦苇花的蓝色灰色的衣服就左右飘飞。爹看了,扯着鸭公嗓门喊了两声泥鳅。高亢的声音在河面回旋,又飘远去。泥鳅从舱里探出头,不耐烦地说,晓得你回来了,爹。

    那你还阴着不吭声?

    我在舱里钉扣子,扣子脱了。

    爹忽然觉得有些内疚。泥鳅娘死得早,这眼下泥鳅也是30左右的人了。那时指望小苇能与泥鳅成亲的,无奈,小苇出去打工就变了心,唉!是该给泥鳅寻个婆娘了。

    爹上了船,放下了鱼篮,把一叠钱递给泥鳅,泥鳅数了数,把钱收进了一个人造革的挎包。爹说,都攒着给你娶媳妇用的。

    中午,泥鳅和爹放了丝网,吃了饭,就缩在舱里休息,泥鳅听见岸边有细细的声音在喊船老板。

    泥鳅从舱里钻出来。芦苇滩头,有一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孩正向他招着手。

泥鳅问,喊我?

    女子答,喊你。麻烦师傅渡我过河。

    爹听见了,对泥鳅说,泥鳅,你渡她过河,收点钱。听口音是个外乡人。

    泥鳅松了拴船的绳索,把船一桨一桨地摇到了女子站立的芦苇滩头。

    女子把孩子抱起,就上了船。

    泥鳅问,怎么从这里过河?芦苇荡里有好几里陂地。

    女子说,不瞒师傅,带个孩子出来要饭的。家乡遭了水灾,不认得路。

    泥鳅一惊,想起爹要跟这女子收钱的事。那桨划动水面的声音就轻了许多。

    师傅,你船上有饭啵?孩子饿了。女子期期艾艾地说。

    泥鳅又一惊,连忙回答,有,有点剩饭。泥鳅扳了左桨,把小船调转方向,朝着座船划去。

    泥鳅招呼女子和小孩过了船裆,把锅里的饭给女子和小孩各盛了一碗。爹不明白地一会儿望望女子和小孩,一会儿望望泥鳅。女子和小孩的确饿了,一碗饭只几口就扒完了。女子咽下最后一口饭,看了一眼空锅说,真是谢谢了。我们今天还没吃饭哩!

    泥鳅说,没多的饭了,只能压一压。

    爹问,这小孩是你儿子?

    女子立刻红了脸说,我还没结婚。然后摸了摸小孩的头,又说,邻居的儿子。是个哑巴。他父母都被大水淹死了。把他带出来寻个活路。

    爹瞅女子和孩子可怜的模样,忽然动了一个念头:我泥鳅也三十左右的人了,何不把这女子留下?让她跟泥鳅过日子。白捡个媳妇和儿子。爹一下振作起来,向泥鳅使个眼色,就问女子,愿不愿意留在我们船上?

    女子也看了一眼泥鳅,连连点头。泥鳅明白爹的意思,跟爹摆手说,不能咧,不好咧,爹。

    爹双眼瞪着泥鳅,骂一声,混账小子,莫不还惦记小苇不成?

    泥鳅再无话。

    晚饭是女子做的。吃了晚饭,泥鳅把锚链搭在陂地,让座船靠在岸边,跟女子说,要解手,就上岸。

    女子感激地点了点头。

    晚上,泥鳅点了马灯,和爹去收夜网。泥鳅和爹都很兴奋,四周静得只有打上来的鱼儿活蹦乱跳的声音。爹以过来人的口气跟泥鳅说,女子虽是外乡人,不明底细,可你对她好,就能拴住她的心了。那孩子跟着我们,总比他要饭强多了。今后你们有了儿子,也算有个兄弟。

    泥鳅说,这事情想着不像那么回事,爹。

    爹骂,又在想小苇?

    泥鳅不吭声了。

    丝网在父子俩不说话的时候就收完了。泥鳅用捞蔸舀一下舱里的鱼说,怕有好几十斤咧,爹。爹把小船向座船方向划去。

    泥鳅把小船的绳索系在座船上,提了马灯,就过了船裆。泥鳅把眼光投向女子和小孩睡的中舱,蓦然一惊,那女子呢?女子和那小孩已不在船上。中舱一片狼藉。泥鳅爬到中舱,去看放钱的人造革皮包。皮包已不翼而飞。泥鳅叫了一声爹,就瘫坐在舱内。泥鳅爹望一眼岸上静谧漆黑的芦苇荡,女子和小孩的身影早被黑夜掩埋。一行泪水无声地从爹的脸上滴落下来。

    天亮时,爹和泥鳅都没去卖鱼,父子俩呆坐在船头,任由秋风把芦苇花的飞絮吹落在头上和身上。太阳慢慢地升高,渔网上的鱼在阳光的晒烤下,逐渐散发出了阵阵臭味。

 

              刘绍英人文小小说·春到澧水河

 

    岸边的芦苇收割完毕,一捆一捆安静地卧在芦苇滩。澧水河日渐消瘦,苗条得像一条绿腰带。唰唰的一阵秋雨过后,天气就凉了。

    泥鳅和爹把几条丝网放在河里,整天都懒得收。澧水河的鱼安静地沉入了水底,只在阳光和好的时候,一两条浮出来觅食,就成了泥鳅和爹的下酒菜。

    泥鳅看着爹皱着眉从嘴里吐出的烟雾,闷闷地说,爹,我去城里打点短工,要不,这个冬咋过?

    爹把望向空旷芦苇荡的目光收回,看了看泥鳅,点了点头说,也好,反正也打不到鱼。

    泥鳅背包一打,就上了岸。

    泥鳅没费多少力气,在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份事做。工地包头扔给泥鳅两只灰桶说,一天20元钱,月底结工资。

    泥鳅默默地捡起了地下的灰桶。工地上,就有了泥鳅勤快忙碌的身影。

    吃过晚饭,工地歇了。那些工友洗掉了一身的泥水,换上了体面的衣裳,在城里找各自的乐子去了。泥鳅上街买了两斤毛线,就回到了工地。

    做饭的阿春看见泥鳅提了一袋毛线回来,就问,泥鳅师傅,给媳妇买的毛线?

    泥鳅红了脸说,买给我爹的,我还没媳妇。

    那要请谁帮你织?

    泥鳅说,我自己织。

    阿春一脸愕然地看着泥鳅,像看个怪物。泥鳅又说,我娘死得早,我就跟别人学会了织毛衣。冬天来了,我爹的毛衣早破了,不保暖。

    阿春看见泥鳅的手指,一针一针慢慢地上下翻动,显得格外的粗笨。

    工友们回来的时候,泥鳅早进入了梦乡。泥鳅的床头摆着织了一小截的毛衣。一个工友高声咋呼,阿春跟这打渔佬钩上了,织的毛衣都忘在了床上。

    另一个工友神秘地说,工头想搞阿春的,听说,都没上手。性子烈。一伙人把熟睡的泥鳅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都咂着嘴,摇摇头,睡觉去了。

    第二天,工地上的人就说,泥鳅和阿春睡觉了。

    泥鳅听见了这些闲言杂语,不吭声,只顾低头干活。中午去打饭时,泥鳅看见阿春,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

    晚饭后,工友们照例都出去了。泥鳅缩在工棚里织毛衣。阿春洗刷完毕,风一样飘进了工棚。

    阿春看了泥鳅织的毛衣,说,织得还好,可是太慢了。我帮你织袖子吧。

    泥鳅护住毛线说,别。人家要说闲话的。

    阿春嘴一撇说,嚼舌根的,随他们嚼,你怕什么?

    阿春从泥鳅手里抢过毛线,就又风一样地飘走了。

    月底结工资,泥鳅把几百元揣进了口袋,上了街。

    泥鳅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件大红的羊毛衣。

    泥鳅和大红羊毛衣一起进了阿春的房间。泥鳅把羊毛衣搁在阿春的床上,跟正在织毛衣的阿春说,结工钱了,感谢你帮我织毛衣。

    阿春拿起惹眼的大红羊毛衣,笑了笑,就收在了枕头下。

    干到年底,泥鳅惦记在船上的爹,找到工头,要结工钱。工头阴沉着脸说,账不能结完,留到年后结。

    泥鳅嘴里咕哝,不是说好一天100元的,别人都结清了,单要扣我的?

    工头不回答泥鳅,给泥鳅只结了部分工钱。

    吃过饭,很多工友都看见阿春一手拿把锅铲,一手挥舞着菜刀,像个母夜叉在工地上和工头吵得凶。

    泥鳅在工棚里默默清理背包,准备回家。阿春捏着一叠钱和已经织好了的毛衣,出现在工棚的门口。阿春说,回去,也不吭一声?

    泥鳅说,我正准备去你那里,听说你和工头吵架了?

    阿春笑了笑,没回答泥鳅。

    阿春把钱递给泥鳅,说,你的工资。然后低着头,声音细碎得似蚊子叫:我想跟你回去。

    泥鳅瞪大眼睛,接了钱和毛衣,呆呆地看着阿春,慢慢地,红了脸,也把头低了下去。

    泥鳅带着穿着红羊毛衣的阿春回到了船上。爹不放心地把泥鳅叫到船头问,泥鳅,这回可靠了?

    泥鳅看一眼阿春说,是个好姑娘咧,爹。

    阿春正在伙舱边帮着生火做饭,袅袅炊烟飘荡在澧水河上,又飘向静静的芦苇滩头,几只觅食的白鹭立在澧水河的浅滩,把一条鱼啄食得只剩下了一条骨刺。

    爹说,今年的春来得早,鱼已经出来找食了。

 

              刘绍英随笔:绳子

 

    一根绳子与一个人的命运有关,你别不信。这是真的。

    我出生后,正如我的祖父所料,我的母亲发现我极端的不安分。才五个月的婴孩,就能从窄小的中舱爬到前舱去,其中要爬过一个有五十厘米高的坡坎,而往往他们并没有发现我是如何爬过去的。我相信,我和岸上的爬行动物相比,爬行的本领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直到有一次,我在冬天的澧水河面上,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漂流。

    那日,母亲干完手中的活,习惯性地看一眼中舱,结果你肯定知道:我不见了!然后她的眼睛追踪到前舱,依然没有。我母亲是个聪明的女子,立刻她在心里就明白了:我掉到河里去了。

    我是怎样下的水,我想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小小的身子还很轻,轻得母亲亲手缝制的厚棉衣就能在水上托起我没有分量的身体。

    我似乎很惬意地仰面躺在冬天的澧水河上。这时的澧水河消瘦了很多,天空有些阴暗,有厚厚的积云跟我一样心情很好地悠悠随波荡漾。可惜好景不长,我在母亲的大呼小叫里,就被母亲匆匆弄上了船,那一刻,我正对着我头顶上的云朵傻笑。

    当晚,在我家渔船上那盏昏黄的马灯下,母亲就用打鱼用的棉线,搓成一条两个指头粗的绳子。而那条绳子就理所当然地拴到了我的腰间。

    我实在对不起我煞费心机的母亲。以后的日子里,我对那条绳子的态度极端的不友好。我无数次像澧水河的一条鱼那样,企图用我那还没长牙的牙帮咬断那根绳子,结果你肯定知道,那根绳子上除了沾满我的唾液外,依然很牢固地牵系在船与我的腰间。

    清亮的澧水河啊,我日日望着你静静流淌,却也只能这样望着你。我确信,我的眼睛里一定装满了期望也装满了绝望。

    这样的日子当然不会久远。等到乳牙初齐,绳子已奈何不了我。我可把绳子恶狠狠地咬成一截一截又一截。母亲总是有办法,第二天,一定会有一条更粗更结实的绳子出现在我的腰间。

    断过几根绳子后,我不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望着澧水河,看着它由清亮变得浑黄,盼着解开绳子,能像条鱼儿般任意在水里畅游。

    一个不如意的人儿怎么可能有一个如意的人生呢?

    也曾,是的,记得有那么一次,也曾想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一根绳子。

    那是个很好的年纪。

    我还年轻得像春天里澧水岸边勃发的一支芦苇。至于什么事情,实在被日子的手笔描淡了,淡得像一阵风来过。感谢那根不太结实绳子,让我隆重上演一出生活的悲喜剧。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把绳子的一端系了在澧水堤岸的一棵大树上。

    是棵什么树呢?我想不起来了。

    反正不是歪脖子老榆树。

    那绝对是是一棵站立得很直的树。树的枝叶都很繁茂。然后我把绳子挽个结,套到了我脖子上。我勇敢地做完这一切,心里一时悲壮无比。

    阳光一点一点地从树叶的缝隙里倾泻到我身上,我已无心观察这些,等到身子悬空,我怀着必死的信心和勇气正要英勇就义的时候,“啪”地一声,我从树上一点也没有预兆地跌到了地面。我摸着我摔痛的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怨天怨地怨绳子。

    等我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我拾起那根绳子,在朦胧泪眼里,端详了半天,认真地想了一想:谁说这不是命呢?命不该绝啊。然后使出老劲,把它抛远。连同那个年纪应有的忧伤与烦恼。

    我出嫁那天,母亲把在我幼年拴我的绳子连同嫁妆一起交给我,还不忘说说她的艰辛,她说:你看,你有多磨人。天生就磨人。这下好了,你磨人家去吧。

    母亲如释重负。

    尽管那眼里也盛满祝福。

    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根绳子安静地守着我家的杂屋,可它却经常有意无意地跑出来,跑到我的梦境里。

    我知道,我怎样存放它只是一个形式。我漂泊的脚步呵,无论走了多远,这根绳子,它是那么牢固地拴在了我心里。

    你能说这是一条与命运无关的绳子么?

 

作者简介

    刘绍英,女,湖南津市人。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协副主席。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常德市第六届政协委员。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陆续发表了百万字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芙蓉》《天津文学》《小说界》《百花园》等,多次被《小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水族》。其中小说集《苇叶青青》、散文集《触摸》分别获得第六届、第七届丁玲文学奖。

 

            乡村和都市的二重奏

                                                     杨晓敏

 

    早在2006年,刘绍英曾以“小小说新秀”的身份参加了郑州百花园杂志社举办的“龙湖笔会”。小小说业界素以民间姿态举办文学活动,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处,倡导交流中的民主语权。无论会上会下,与会者少了些拘谨,多了些率性真诚。这让第一次参加小小说笔会的刘绍英大开眼界,她在和文友们交流、合影、喝酒、唱歌、跳舞时,很快显示出了本来面目----湘妹子的泼辣大方和渔家女儿的如水柔情。以至于三天后与文友们离别时泪湿两颊。

    其实刘绍英的文学写作起点甚高,所创作长篇小说、散文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先后获得两届丁玲文学奖。她创作的小小说数量不多,但致力于写渔家生活的数篇系列小小说,无疑组合出了一帧浓郁的澧水河风情录。那些男人们性格粗砺但不粗鄙,爱憎分明;女人们鲜活可爱,开朗迷人,均给人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在小小说的百花园里,这种类乎原生态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韵味和迷人的芬芳。作品的叙述语言温和纯净,饱含深情,文字仿佛沾满了澧水一般,湿漉漉地让人触手可感。

    刘绍英自称是渔家女儿,对养育她的澧水河萦绕着深深的情愫。一条日夜长流不息的河流,把故乡缠绕得峰回路转,野趣横生。渔船、马灯、鲤鱼和号子。她熟悉和了解渔家人的过去,经历过渔家人的现在,也憧憬着渔家人的未来,在她的笔下,乡村既是山淸水秀的百里画廊,但也是一曲舒缓而忧伤的歌儿,她乐意从心底里轻声吟唱。

    《渔鼓》和《三棒鼓》是刘绍英乡村小小说的代表。她通过对渔鼓和三棒鼓听者渐微的伤感描写,引发了在现代文明进程里传统文化逐渐被侵蚀甚至遗落的担忧。《渔鼓》写丁打渔鼓的长哥遭受的悲凉况味:曾经熟悉的乡村变得冷清,很多人家出去打工了,而仅有的一些人在看电视,那些一路跟着他和父亲的小把戏喜欢听的是流行歌曲,他的渔鼓没有人感兴趣听了,“广告已插播完毕,那些人头又都扭向了电视机,不知谁把音量开大了一些,渔鼓的敦厚的梆梆声和长哥逐渐有了些苍凉的声音就一点也听不见了。”读到这里,不由得令人一声长叹,那些古老的、天籁般的纯朴乡音,后来的孩子们或许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就这样渐行渐远了。也许那些孩子除了漫画、卡通片、变形金刚,再也无法与自己先辈依存并传承的这一民族文化形态从血脉上结缘了。《三棒鼓》和《渔鼓》一样,描写了一对打鼓的父子只有刘四老倌一个听众,而这个听众在他们激越的鼓声和唱腔里作古了,连同他们的三棒鼓,一起悄声匿迹了。现代文明催生了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但也使得某些传统文化不得不面临逼仄的边缘化命运。作者的良苦用心可见端倪,不谓不深矣。

    《苇叶青青》、《秋掠芦苇陂》和《春到澧水河》是一组以泥鳅为主人公的系列小小说,同样写渔家生活,但更关注人物的命运。这三篇小小说分别围绕泥鳅和小苇、外乡女人、阿春三个女性的情感走向,在苇叶青了、黄了、收割了三个澧水河上的场景中展开,泥鳅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希望,经历了感情的圆,也经历了人性的自私、贪婪、真爱三个阶段,从而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在这一组小小说中,刘绍英精细地描写了渔家生活,带给读者以新鲜的阅读体验。她的文字优美抒情,表达力强,对话言简意亥皆有薀含,人物举手投足多赋新新。

    刘绍英也写都市题材的小小说。《相亲》细致地塑造了一个盲人女孩小月相亲的过程。小月无数次在姨娘的安排下,不停地相亲,但挑剔的她都不满意,精明帅气而且信誓旦旦发誓一定要让她幸福的男孩,她依然不满意,直到和跛脚的富贵相亲,她却同意了,因为富贵会给眼睛看不见的她夹菜。小月并不因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就失去对爱的选择,她固执而挑剔,只是要选择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在这篇小小说中,刘绍英的细节描写很出色,比如她不说小月看不见,而是写“姨娘拿了双筷子递到小月手里,小月接了,红了脸默不做声。”吃饭的时候,姨娘提醒小月不要紧张,“敲了一下小月的碗”,小月对相亲对象不满意时,“用另一只手挠姨娘的手掌心”,这些别致的细节安排,很好地突出了盲人的特点,以及小月的敏感。

    在《春天的约会》和《小米的爱情》中,刘绍英将女性情感中的“微妙”描写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她都市题材小小说的一个特点。女性情感的变化,是稍纵即逝的,如闪电般,有时候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是非常微妙而难以转述的。小小说中刻画此类微妙情感,容易流入隐晦难懂或者缺乏颤巍巍触动的感觉。刘绍英无疑深谙个中三昧。《春天的约会》写王小小和初恋情人的约会过程,故事很简单,但王小小的情感从甜蜜到拘谨、从羞涩到自责、从伤感到快乐的一系列变化,写得惟妙惟肖。《小米的爱情》写从没有谈过恋爱的小米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的甜蜜和苦涩,她既体会到了爱情的幸福和甜蜜,又遭受了男人的老婆当众的羞辱。但任凭那个女人的撕扯和辱骂,她却无来由地觉得浑身轻松舒畅。小米的情感变化很丰富,有孤单,有无聊,有幸福,有犹疑,有释然,有苦涩,让人唏嘘不已。这种立体式勾勒人物性格的白描功夫,在写作中是一种不俗的实力。

   青年评论家雪弟谈到刘绍英的“澧水河”创作时说:这是一组系列小小说,既单独成篇,又前后贯穿。它以主要人物“泥鳅”与三个女孩的爱情为线索,表现了一个“渔民”在当下现实际遇中的迷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文本处处渗透着渔家生活的恬适和诗意,但作者并没有局限在仅仅对渔家生活及人情、人性美的表现上,而是把人物置于阔大的环境中,通过内、外的冲突和碰撞来凸显已发生巨大变化了的时空和心理。这就走出了狭仄的田园牧歌抒唱,从而带有了鲜明的时代色彩。从艺术上讲,这组小小说文字散淡、自由,人物对话简洁、明畅,叙述从容、节制,共同营构了一个充满浓厚生活气息的优美意境,让人回味无穷。

    刘绍英的小小说里活跃着稀有的渔家文化元素,又有对都市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使这种创作构成了乡村和都市的二重变奏曲,细品之下有活色生香,摇曳多姿之感。在当下的小小说创作领域中,刘绍英的写作是为数不多的呈现着多彩艺术效果的女作家之一。

    2010年夏天我去常德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又一次见到刘绍英,虽几年未见,她依然热情如昨。后来还专门安排了我和文友们的半天郊游,似乎有意续接着“龙湖笔会”结下的友谊。这时我才知道,刘绍英还是省人大代表(如今己是全国人大代表),担负着在一些重要场合要“鼓与呼”的责任。

 

    ----名家名篇人文小小说欣赏之刘绍英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实验小小说欣赏之戴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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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希实验小小说·每个人都幸福

                                          

    苏浅老师教的是一群有先天性残疾的孩子。他们都喜欢苏老师,乐意找苏老师交心。

    “苏老师,我真的不幸福!”一天,孙方杰突然对苏老师说。孙方杰是个双目失明的男孩。苏老师一惊:“你为什么这样想?”“因为我看不见花草鸟虫,看不见蓝天白云,看不见真诚友好的笑脸,我——什么都看不见呵!”孙方杰的脸在抽搐。“哦,我晓得了!”苏老师拍拍孙方杰的背。

    又一天,许敏冷不丁地对苏老师说:“苏老师,我太不幸福了!”许敏是个双耳失聪的女孩。苏老师一愣,很快在纸上写道:“你为什么不幸福?”“因为我听不到风声雨声,听不到歌声琴声,听不到亲切悦耳的赞美,我——什么都听不到呵!”看过苏老师的问话,许敏回答。一串热泪无声无息,滴落在纸上。“哦,我清楚了!”苏老师拉拉许敏的手。

    “苏老师,我感觉不幸福!”没过几天,余笑忠又对苏老师说。余笑忠是个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的男孩。苏老师温和地看着余笑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不能翻越高山,不能横穿沙漠,不能自由行走,我——哪儿都去不了呵!”余笑忠声音颤抖。“哦,我明白了!”苏老师摸摸余笑忠的头。

    几日后,李南打着手势告诉苏老师:“苏老师,我很不幸福呢!”李南是个哑巴女孩。苏老师爱怜地望着李南,也打着手势反问:“你为什么感觉这样?”李南又痛苦地打着手势:“因为我不能说话,不能唱歌,不能讲故事,我——不能用口表达心声呵!”“哦,我知道了!”苏老师亲亲李南的脸。

    ……

    越来越多的孩子向苏老师诉说自己不幸福,让苏老师心里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沉重。“不能让孩子们悲观、沮丧,不能呵!”苏老师急了。“可怎样才能让这些如花的孩子乐观、振作起来,让他们笑对人生、积极进取呢?”苏老师茶饭不思地冥想。

    苦思多日,苏老师的脸才由阴转晴。她迫不及待地把孩子们招拢来,让他们坐在讲台下。

    苏老师首先问孙方杰并在黑板上写道:“孙方杰,你要怎样才幸福?”“能睁眼看世界呀!”孙方杰脱口而出。“就这一点?”“对,就这一点!”“嗯,好!”苏老师点点头,还把他们的对话写在黑板上。

接着,苏老师问许敏并在黑板上写道:“许敏,你要怎样才幸福?”许敏不假思索:“能耳听八方就幸福了!”“就这一点?”“对,就这一点!”“嗯,好!”苏老师又点头,也把他们的对话写在黑板上。

    然后,苏老师问余笑忠并在黑板上写道:“余笑忠,你要怎样才幸福?”余笑忠立马回答:“能自由行走就幸福了!”“就这一点?”“对,就这一点!”“嗯,好!”苏老师点点头,又把他们的对话写在黑板上。

    再后,苏老师打着手势问李南并在黑板上写道:“李南,你要怎样才幸福?”李南激动地打着手势回答:“能开口说话就幸福了!”“就这一点?”苏老师打着手势追问。“对,就这一点!”李南又打着手势回答。“嗯,好!”苏老师还是点头,同样在黑板上写下他们的对话。

    ……

    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呀、看呀,兴致勃勃地和苏老师进行沟通。他们猜不到,苏老师的酒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苏老师呢,也一直满面春风、不厌其烦地询问着、试探着。

    “孩子们,”当最后一个孩子大胆地吐露了自己的幸福观,苏老师亮开嗓子、噙着泪花说,“知道吗?你们每个人只有一点不幸福,却有许多意想不到而又弥足珍贵的幸福。比如李南吧,不能开口说话是她的不幸,但她能看、能听、能走……这些,都是其他孩子苦苦追求的幸福呀!换句话说,你们每个人的幸福都比不幸多得多!是不是——”苏老师下意识地停了停,充满深情地感叹道,“每个人都幸福?!”她把这句启示用红粉笔端正醒目地写在黑板的正中央。

    仿佛有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孩子们阴郁的心扉。他们豁然开朗的面颊上,慢慢地爬出蚯蚓一样生动的泪。                                     

 

             戴希实验小小说·祝你生日快乐

 

    芦苇岸和林馥娜在网上恋得很火。恋得很火时林馥娜忽然问芦苇案他老婆白玛的生日。不问不要紧,一问还真让芦苇岸十分吃惊,白玛的生日已近,就在3天后了。

    “问我老婆的生日干嘛?”芦苇岸觉得林馥娜真逗。

    “就是提醒你——”林馥娜显得很大度,“应该送她一朵玫瑰,而且,你最好不要直接出面。”

    嗬,有意思!打结婚后,芦苇岸就很少记起白玛的生日,更别说送她生日玫瑰。既然林馥娜如此通情达理,当然得送玫瑰给白玛,并看看她的反映了。

    白玛生日那天,芦苇岸买了一朵很美很雅致的玫瑰,请快递送到青花中学。

    “这朵玫瑰真好!可是——是谁让你送来的?”接过玫瑰,白玛在鼻尖下美美地嗅嗅,脸上很快地鲜花盛开。

    快递员摇摇头:“我只知道送花者是位男士。他说,你知道他是谁!”说完,快递员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结局一

    “听说有人给你送玫瑰啦?”夜晚入睡前,芦苇岸不动声色地试探白玛。

    白玛一惊,马上矢口否认:“天方夜谭,压根儿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们学校都有人通风报信啦!”

    “别人拿你取乐呢!”白玛用纤纤玉指轻点芦苇岸的鼻尖。

    “哦,原来这样!”芦苇岸佯装大悟。

    “怎么样?你老婆知道生日玫瑰是你送的吗?”翌日网聊,林馥娜调皮地问。

    “她呀——”芦苇岸十二分的伤心,“不仅没有,仿佛还掖着藏着什么!”

    “何以见得?”林馥娜追问。

    “我问她是否有人送她玫瑰,她说没有。我说她们学校有人告诉我了,她说那是别人无事寻欢。你看你看!”

    林馥娜像蜜蜂采到了鲜花一样:“这就好,这就好哩!”

    “还好,好在哪里呀?”芦苇岸心里酸酸地苦。

    “傻瓜!难道你脑子里就一根筋?”林馥娜嗔怪道,“自己好好想想吧?”

                             结局二

    “听说还有人给你送生日玫瑰?”夜晚入睡前,芦苇岸“酸不溜秋”地试探白玛。

    白玛紧盯芦苇岸片刻,立马拧拧他的耳垂:“是你导演的滑稽剧吧?还装模作样、神秘兮兮的!”

    芦苇岸嘿嘿地笑。白玛闪电般地亲了他一口。

    “怎么样?你老婆知道生日玫瑰是谁送的吗?”翌日网聊,林馥娜调皮地问。

    “当然!她说除了我还会有谁?说罢,又是轻轻拧我耳垂,又是闪电般地亲我,睡梦中还笑出声来。你看你看!”芦苇岸脱口而答。

    “既然如此,”林馥娜沉思道,“咱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 ”芦苇岸一惊,”为什么?”

    “因为你老婆心里只有你,她还深深地爱着你!”

    “可是,你不也说过爱我吗?”

    “那是一时冲动,没考虑你老婆的感情!”

    “考虑了又怎样?”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先入为主。既然你老婆一直爱着你,我也只能……”

                              结局三

    “听说有人给你送玫瑰啦?”夜晚入睡前,芦苇岸不动声色地试探白玛。

    白玛一惊,马上矢口否认:“天方夜谭,压根儿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你们学校都有人通风报信啦!”

    “别人拿你取乐呢!”白玛用纤纤玉指轻点芦苇岸的鼻尖。

    “哦,原来这样!”芦苇岸佯装大悟。

    “怎么样?你老婆知道生日玫瑰是你送的吗?”翌日网聊,林馥娜调皮地问。“她呀——”芦苇岸十二分的生气,“不仅没有,仿佛还掖着藏着什么!”

    “何以见得?”林馥娜追问。

    “我问她是否有人送她玫瑰,她说没有。我说她们学校有人告诉我了,她说那是别人无事寻欢。你看你看!”

    “哦,原来这样!”林馥娜心中一动,“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老婆真对你不忠,你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芦苇岸异常淡定,“先和她简单沟通,看能否挽救我们的婚姻;如果不行,就……”

    “就怎样呀?”林馥娜追问。

    芦苇岸斩钉截铁:“分手呗!”

    林馥娜一惊:“分手之后呢?”

    “和你结婚!”

    “如果——我不想呢?”

    “你不会的!”

    “何以见得?”

    “我们网恋得如火如荼的!”

    这时,林馥娜索性话锋一转:“江非,你个王八蛋!”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真名?”

    “我是白玛。江非,我们离婚!”

  

             戴希实验小小说·一串佛珠

 

    海力和我是好朋友。虽然相距遥远,但我们联系十分紧密。

    去年上海召开一个全国性会议,我去了,海力也去了。

    会后,我送他一本我出的小小说集。他则送我一串玉制的佛珠,再三叮嘱我每天戴在手腕上,它会逢凶化吉,给我好运。

    这么精致的东西,又是好朋友相赠,我实在舍不得戴,就把它装进礼品盒,珍藏在家里。

    眨眼一年过去。

    海力忽然给我发来短信:戴兄好!有句话羞于启齿,但又不得不说。

    我愣,赶紧给他回信:海兄,我们什么时候讲过客套?你就开门见山照直说吧。

    是这样的,海力小心解释道,去年送你的那串佛珠,其实是个女的送我的。

    哎呀,那不是定情之物吗?我一惊,你怎么能转送给我呢?

    这一嘛,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送你有什么不可?二嘛,我真没想到,她送出的东西还要收回!你见过这种事儿吗?

    没有!我脱口而答。

    一般不收回!但既然收回,我想了想,那原因肯定不一般。

    还真让你言中,我和她闹崩了。本来,我是一百个不愿向你诉苦的,买一串还给她不就得了!

    你真这么想?

    真的!所以,我跑遍南宁市的大街小巷,好不容易在家玉器店买了串颜色、大小、做工都十分逼真的去还她,你猜她怎么着?

    猜不中,还是你说吧!

    这娘儿,只扫一眼,就说佛珠不是她的,她送给我的东西她认得,她要收回的,只能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那你咋办呢?

    我向她摊开一双手: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找不到了!说完转身要走,她却叫住我:慢!别以为会这样便宜你!听好哦,三天之内,你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就冲到你的家里去闹,让你老婆收拾你!

    吓坏了吧?我笑。

    还真是。戴兄,我老婆哪里是省油的灯?不好惹呀!

    我赶紧宽慰他,你看你看,一开始便跟我讲,我快递给你不就得了?

    他又解释说,我原想买一串还她便是,她还能认出自己的不成?再者,我真不想你也知道此事,让老兄见笑哇!

    朋友之间只有真诚,哪会幸灾乐祸?我纠正他的话。

    也是啊,早向你求助不就得了,免得被那娘儿整……

    你这样精灵的,女人缘又好,怎没想到赔点儿钱给她?

    想到过,在她识别佛珠之后。可我一说赔钱,她就大骂我亵渎她的感情,就狮子大开口了!

    她要你赔多少?

    十万!一分不少!那东西能卖十万吗?这娘儿真是!

    好了海兄,不能误你的大事,我立马把佛珠快递给你。幸好这佛珠我只珍藏,一直未戴。不然,让她发现有人用过,又没有你的气息,你想她会咋样?

    不猜她了!幸亏你有远见!这东西三天能寄到吗?

    能!我向他保证。

    太谢谢啦!戴兄。

    谢什么?本来就是人家送你的。

    我中断通信,即冒着倾盘大雨回家去找。

    唉,不好了!那佛珠怎么就找不到了?我在家里给海力发短信。

    戴兄,你一定要好好找,它可是我的命根子!你别慌,再找找、再找找啊!海力几乎在哀求我。

    好的,我再找找。

    噢,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短信安慰他。

    其实,我一回家就找到了。我是存心要逗逗他。

    这就好,这就好哇!海力已迫不及待,戴兄,时间紧迫,你就快给我寄呀!

    遵命!

    佛珠寄出,我又给海力发短信:海兄,宝贝已寄!

    上帝保佑!海力长叹,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睡吧,尽管放心地睡。

    半个月后,南宁市的古玩拍卖市场爆出一则大新闻:某位神秘人士拍卖了一件家传玉制佛珠,拍卖了整整150万,创下史上玉制品拍卖的最高价格。我看了一下那串佛珠的照片,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正是我还给海力的那串吗?

    好家伙,原来这个海力,听说古玩玉制品在古玩市场有价格上扬的势头后,就想向我索要回去,怕我不还他的佛珠,居然编了这么一个曲曲折折、缠缠绕绕的故事,真是难为他了。

 

             戴希实验小小说·其实很简单

                                            

    光天化日下,一个歹徒正在抢劫,旁若无人;被抢的女人拼命抱紧自己的坤包,死活不放。

    “抓强盗、抓强盗呵!”女人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视而不见,有的驻足远观,有的且看且退。谁也不敢制止歹徒行劫。不仅不敢制止,连呵斥一声的举动也没有;不仅不敢呵斥,就是悄悄用手机报个警也无人肯试。

    沉默。好一阵可怕的沉默。

    沉默过后,有个戴着眼镜、文弱书生似的小伙忽然一声怒吼,像狼一般冲向歹徒。

    歹徒大惊,立即掏出一把尖刀,目眦尽裂地瞪着小伙:“狗咬耗子是吧?再不识趣老子捅了你!”

    小伙愣怔一下,仍然像狼一般猛扑上去。

    很快,小伙摇摇晃晃,蹲了下去。但片刻,又咬紧牙关站立起来。虽然被锋利的尖刀刺中下腹,但小伙强忍剧痛,没有倒下。他一手紧紧抓住刀柄,不让尖刀深入;一手像钳子,死死钳住歹徒的手腕不放。

    女人趁机挣脱,嗷嗷大叫,挥拳砸向歹徒。

    歹徒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所措。

    众人被小伙的英雄壮举深深感染,群情激愤,一窝蜂地射向歹徒,七手八脚,将歹徒摁倒在地。

    有人赶紧掏出手机报警。

    警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

    警察怒不可遏,给歹徒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人们小心扶住小伙,请求用警车送小伙去医院。

    “儿子,我的儿子!”听到小伙吃力的呻吟,人们才发现小伙的身旁还站着个小男孩。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被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

    警车一路鸣笛,将小伙送到医院。

    幸亏没有刺中要害。几天后,小伙的伤情得到缓解。

    有关部门要给小伙评见义勇为的大英雄,小伙所在的单位竟炸开了锅。

    “他可是我们单位最胆小怕事的人呵!”

    “平常谨小慎微得不敢踩死一只蚂蚁!”

    “说歹徒不费吹灰之力抢劫了他我们还信!他会赤手空拳与扬着凶器的歹徒搏斗,太邪!”

    ……

    这样的议论传出,记者深感蹊跷。

    “当时,那么多人鱼不动、水不跳的,你一个弱不禁风之人,何来胆量挺身而去?特别令人震惊的是,面对歹徒凶狠的尖刀,你为什么还敢奋勇向前?”记者找到病榻上的小伙,下意识地探问。

    小伙犹豫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

    当然想听真话!”

    “那好,只是我的话你千万不要对外报道。”小伙的脸上飞过一朵红云。

    记者认真地点头。

    “当时,我的儿子憋不住拽了一下我的手,‘爸,抓歹徒、抓歹徒呀!’我的儿子才6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小毛孩,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他面前装孬种,让他都瞧不起吧?”

    记者一愣:“就这一点?”

    “对,就这一点!”

 

戴希实验小小说·羊吃什么

 

    南野养的羊体形又肥又大,南野养的羊长得又快又好,南野养的羊数量又多品质又优,南野赚了大钱发了大财。南野成了远近闻名的养羊专业户。

    就有环保局的慕名而至。环保局的问南野羊吃什么?南野不以为然就吃青草呗。环保局的声色俱厉羊吃青草影响绿化破坏生态环境这还得了!南野一愣那可怎么办?环保局的铁青着脸罚款吧南野?南野又问要罚多少才能息事宁人?环保局的回答要开收据6千不开收据3千南野你自己选择。南野不假思索那就3千元吧。南野交了罚款,环保局的走人。

    就有林业局的闻风而来。林业局的问南野羊吃什么?南野想羊吃青草要罚款便说吃树叶啃树皮呗。林业局的拍案而起这不损树伤林阻挠林业生产问题十分严重!南野一惊那可怎么办?林业局的紧绷着脸罚款吧南野?南野又问要罚多少才能放条生路?林业局的回答要开收据8千不开收据4千南野你自己看看。南野搓搓手掌那就4千元吧。南野交了罚款,林业局的转身。

    就有畜牧局的接踵而至。畜牧局的问南野羊吃什么?南野想羊吃植物都要罚款便说吃鸡鸭禽蛋呗。畜牧局的勃然大怒南野你怎么不识时务?如今发生了禽流感空气中都有紧张味,万一鸡鸭禽有禽流感你的羊岂不传染禽流感?你的羊有禽流感岂不又传染给人?这可是人命关天后果不堪设想!南野一慌那可怎么办?畜牧局的阴沉着脸罚款吧南野?南野又问要罚多少才能遮掩得好?畜牧局的回答要开收据1万不开收据5千南野你自己想想。南野拍拍脑门那就5千元吧。南野交了罚款,畜牧局的返回。

    就有卫生局的匆匆而来。卫生局的问南野羊吃什么?南野想羊吃自然天成的要罚款就说人工饲料呗。卫生局的义愤填膺饲料中有激素羊吃激素羊肉里就有激素,羊肉里有激素人吃了就生病危害人民健康。你这不是坑人利己吗好你个南野!南野一急那可怎么办?卫生局的冷冰着脸罚款吧南野!南野又问要罚多少才能网开一面?卫生局的回答要开收据1万2不开收据6千南野你自己说说。南野欠下身子那就6千元吧。南野交了罚款,卫生局的凯旋。

    就有技术监督局的大驾光临。技术监督局的问南野羊吃什么?南野想羊吃自然天成的要罚款羊吃人工生产的也要罚款,南野就眨眨眼笑一笑我真不知我的羊都吃什么。技术监督局的诧异不己哭笑不是那你的羊干嘛养得又肥大大长得又快又好?技术监督局的又郑重其事认真提醒南野不说实话不讲真情我们要立马关闭你的养羊场南野你考虑清楚!南野依然眨眨眼笑一笑羊想吃啥吃啥爱吃啥吃啥我每天只给羊吃东西的钱羊自己到外面去买,我还真不知我的羊都吃了什么怎么吃的吃了多少!技术监督局的木了……

 

                   戴希随笔:实验小小说

   

    读高中时,我喜欢做化学和生物实验。打那时,就养成了动手实验的习惯,根植了深深的实验情结。

    我的处女作《罗索淡写》,便是像做实验一样写成的。当时,我那个女同事之所以啰嗦得让人恨不得逃之夭夭,无非是要让人知道她慷慨、善良、人好,从而夸赞她。至于真相,不得而知。想想,这事也蛮有趣,便尝试着写了篇小小说,斗胆寄给《青年文学家》杂志,未料居然发了,而且获了奖!于是,我摆出实验的姿态,开始侍弄小小说。

    既然是实验,首先就要胆大果敢。这么多年,我写小小说从未畏难过。从题材上看,历史的、社会的、人生的、情感的都有涉猎。历史的如《死亡之约》,社会的如《其实很简单》,人生的如《每个人都幸福》,情感的如《祝你生日快乐》,等等。从人物来讲,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甚至小偷,都试着刻画。从写法而论,诗歌、散文、杂文、小品等文体的艺术技巧能借鉴的都尽量借鉴。说来好笑,《诗刊》、《散文百家》、《散文诗》、《杂文选刊》等文学名刊上发表或转载的我的文章,有的其实也是小小说。

    既然是实验,也需时时小心谨慎。亦即实验前要充分准备,实验中努力不出差错,实验后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为了把小小说写得如杂文一般深刻犀利,我刻苦地练过杂文;为了把小小说写得比散文更有亲和力,我潜心创作散文,出版了《释放心情》和《只想听到你的声音》两本集子;为了把诗歌的弹性、内敛、突兀、诡异移植进小小说,我每天读诗,捕捉到灵感的火花时则创作诗。当然,既然是写小小说,其必备的要素还得具备,写出的东西还得像它,这就要处处留意。一篇小小说写成了,要大胆地投稿,看它能否发表、发表的快慢和发表后的反响。旁观者清。只有站在读者的角度,反复审视自己的小小说,好好总结成败得失,才能不断提高创新能力。

 既然是实验,还得始终从容淡定。一篇小小说发表了、转载了、获奖了甚至让你成名了,都切忌飘飘然,只能当自己幸运。我经常提醒自己,咱泱泱中国人才济济,自己虽然有点成果,那也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呢?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也有过很扫兴的败笔,创作也有不顺手的时候,遇此情形,则总是摇摇头便罢,决不会消沉沮丧。左撇子打拳——右(又)来嘛!

    既然是实验,大师的导引便如夜航中的灯塔。名师出高徒。因此,切不可夜郎自大、闭关自守。像我这等愚笨之人,之所以也能获得小小说金麻雀奖,得到小小说业界至高的荣誉,除了自己的勤学苦练,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杨晓敏等文学巨匠的悉心教导。正是他们及时指点迷津,才让我在小小说实验中少走了弯路,少犯了错误。

    真的,既然世界已进入微时代,小小说又是微时代的文学宠儿,实验小小说,我自然会永不止步,风雨兼程。

 

作者简介

    戴希 :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文理学院客座教授。已发表文学作品900多篇(首)。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作品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等多种选本,出版《贴着大地行走》《想听听你的声音》《死亡之约》等17部文学作品集,荣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对社会现实的积极介入与思考

                                                              杨晓敏
   

    戴希的小小说从来不拒绝对现实发言,他注重从现实生活中发现、提炼能代表本质的东西,透过纷繁的现象看到实质,予以鲜明的褒扬或批判。从选材上看,戴希偏重于社会层面、人生哲理层面。
    他的小小说《羊吃什么》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影响,人们看重的就是在饶有趣味的人物对话中,层层递进、荒诞不经而又一本正经地干预现实,对来自官场的强权谬论进行的辛辣讽刺。从写法上来看,《羊吃什么》也十分独特,对话的双方一方有名有姓,即养羊专业户南野,而他面对的另一方,却不知姓甚名谁,可以想象,在弱势一方的南野眼里,这些装腔作势的官员都是一样嘴脸,也用不着管他们是张三李四了,所以冠之以“环保局的”“畜牧局的”“卫生局的”“技术监督局的”即可。南野的羊养得又肥又大又好,怎么说都是一件喜事,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喜剧”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各路官员闻风而至,问题只有一个:羊吃什么?目的同样也是一个:罚款!不论南野怎么回答这个简单得连小孩子都不假思索的问题都难逃法网:吃草,破坏生态环境;吃树叶,中了林业局的圈套;吃人工饲料,又犯了卫生局的魔咒;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上级的罚款可以打折,开不开收据任南野选择,真是网开一面,富有人情味儿。但是,不拿到钱,任你绞尽脑汁回答“羊吃什么”的问题,都只有“请君入瓮”这一个结局。到最后技术监督局的人大驾光临时,南野的回答就匪夷所思了——羊拿了饭钱,到外面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一看便知是某些不正常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再现,也是群众反映强烈的弊端。它的社会意义要大于文学意义,所以“羊吃什么”发表以后,很快被《讽刺与幽默》《经典杂文》《领导文萃》等转载,影响不小。
    在我看来,戴希的小小说代表作应首推《每个人都幸福》,撷取生活中的一朵小浪花,以人物违反生活的偶然行为来设置悬念,故事编排极尽腾挪跌宕之势,以尺水而兴波,扣人心弦,耐人寻味。这是一个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达到了较高水准的小小说名篇
    戴希的构思以理性思维见长,《每个人都幸福》最能代表他的风格,充满了理性思辨色彩。主人公苏浅老师教的是一群有先天残疾的孩子,这些可怜可爱又单纯的孩子有的双目失明,有的两耳失聪,有的是哑巴,有的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他们的心灵是脆弱而敏感的。苏老师发觉,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长,一种“不幸福”的悲观情绪像传染病一样漫延开来。“不能让孩子们悲观、沮丧,不能呵!”这是老师的职责。可怎样才能让这些花朵般的孩子乐观、振作起来,让他们笑对人生积极进取呢?善良,能迸发出极高的人生智慧,于是我们在戴希设置的“特定环境”中,看到了如下的一幕:在课堂上,苏老师让每个孩子把对幸福的渴望都讲出来,写在黑板上。盲童认为幸福就是能睁眼看世界;坐轮椅的儿童认为幸福就是能走能跑;哑巴儿童认为幸福就是能开口说话……每个孩子对幸福都有自己独特的认识。苏老师记录了幸福的具象含义,充满感情地告诉孩子们,你们每个人只有一点不幸福,却拥有许多其他孩子苦苦追求而弥足珍贵的幸福——这样看,你们每个人的幸福都比不幸多得多!苏老师的话既是大悲悯、又是大智慧,发人深省,意味深长,蕴含着“流着眼泪微笑”的艺术效果。以“励志”为主题的小小说很多,能达到这种艺术效果的凤毛麟角,仿佛开启心扉的钥匙,给我们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戴希的小小说注重当代性,在历史故事题材上却也有灵光闪现。《死亡之约》就是一篇借古喻今,把“人性化执法”的理念发挥到极致的出色作品。我们都知道,中国古代法律里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大赦。(现代法律也有这个概念,如中华人民共和国上世纪60年代曾赦免战犯等)。《死亡之约》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民赦免犯人的传奇故事。唐太宗作为一代英主,干了许多有开创意义的事情,在大赦犯人这件事上,他的做法也独有创意。贞观七年腊月,唐太宗突然来到朝廷大狱,“探望”待决的死刑犯人,并询问他们认罪的态度和临死前的要求。犯人们最大的愿望当然是想与父母妻儿话别。出人意料地,唐太宗宣布和犯人们订立“死亡之约”,第一,回家看望家人;第二,必须保证在来年某日正午之前,一个不少地返回大狱伏法。这个惊人的决定,堪称古代执法的奇观。因此,到了犯人们履行诺言的那一天,长安百姓潮水般赶来围观。令人惊讶的是,犯人们纷纷到位,唯一的迟到者还是因重病耽搁了行程。唐太宗就在这一刻宣布了大赦令。当然,作品的结尾安上了光明而慷慨激昂的尾巴——数百名犯人参军,开始抒写大唐平叛安民、拓土开疆的壮丽史诗。这篇小小说情节大开大合,张弛有度,基调富于浪漫主义色彩。也许有人会对作品中“皇恩浩荡”“信义至上”等提出异议,但小说就是小说,用统一的道德价值尺度衡量是不可取的,就像某些人对武松和潘金莲的争议一样,文学形象自有其文学审美价值。
    针砭现实、讽刺生活中不合理现象的社会题材小小说,无疑是戴希的创作强项,也可以反映出作者介入生活的深度。他善用幽默夸张的笔法,去观照映射笔下人物扭曲的、貌似一本正经却荒诞不经的所作所为。如《扶贫》中,贫困山区小学用隆重的仪式和不菲的公款接待的捐助者,所捐的竟然是几盒粉笔。作品对那位热情过了头的校长进行了善意的批判。《领导上镜问题》则生动地描写了当前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关于各级官员的宣传力度。其复杂程度令人无所适从,望而生畏。各级领导在电视中如何出镜、出镜顺序与出镜次数,犹如迷宫,真让人感叹官场人物之累之苦,并思索这种潜规则下的文化心理。《领导上镜问题》其实也是现实的一面镜子。
    戴希的小小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特长和风格,但他的弱点也显而易见——较缺乏人性人情层面的东西,有时直率有余,含蓄不足,某些篇什有直奔主题的倾向。好在他很年轻,生活底子也扎实,正处在“井喷”的早期,假以时日,增加一点空灵,增加一点细腻。取长补短,必成大器。这也是我们的期待和祝愿吧。
    如今的常德市已成小小说读写的重镇,成立学会,筹资办笔会、采风和编书。也可以这么说,作为小小说的民间写作,多年来之所以有风起云涌之势,肯定是和各区域间的这些有责任心有能力的热心人的努力耕耘分不开的。戴希的写作与作为,值得我们积极关注。

 

    ----名家名篇实验小小说欣赏之戴希卷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转载]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东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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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瑞逸思小小说·八号风球下

 

    八号风球猛烈地袭击着香港这个小岛。

    天色很暗,这一带木屋区在暴风狂雨之下,飘摇欲坠。这一天不用上课,朱明生老师的小房亮起了灯。

    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伏案批改作业。可是风声、雨声、锌片屋顶的稀里哗啦声,声声入耳;孩子吵闹声、电视广播声、音乐声,也声声烦人。设在阁楼的这小书房,小的只能放一张写字台,坐一个人。他隐隐约约觉得屋子在摇,他分明看到屋顶震摇得快被掀开了。看看玻璃窗外,湍急的雨水迅猛地从山上向下流,那土坡正在蠕移,快要崩塌了……他轻轻叹一口气:“不会那么坏吧,不要担心。”他这样安慰自己,继续批改学生作文。

    刚改了一本,他又胡思乱想:“这住的迟早要搬……”

    朱老师入校任教不久,家里大小口有许多张,太太身体不好……教师应有的那些好待遇,他还没享受到。

    此刻,他又强作定神,打开另一本作文簿。

    作文题目是规定的:“八号风球下”。就在一星期前,八号风球袭港,他给同学们出了有关八号风球的作文题,要他们谈些看法和感受。那么巧,今日又是八号风球。

    有好几位同学都写得不错,他们目光远大,胸襟宽阔,朱老师读了深受感染,给他们打上不低的分数。……这时,翻到新一本,他读到头一句就这么写着:“八号风球真好,又不用上课了。”他正欲读下去,忽听得玻璃窗毕零八朗一阵响。抬头一看,玻璃窗已被震裂,碎片纷纷散落。朱老师慌得抓住一片方板,挡住那窗口玻璃破碎处。

    他继续读那篇作文:“每当八号风球来到,我喜欢睡懒觉。要不然呢,就听听音乐……”读到这儿,朱老师又被一阵巨响所打扰。屋外的狂风这时大施淫威,猛然一刮,将一片锌片刮到阴沉的天空去了。雨,从那露天的一角扑进。“屋破得这样了,毫无办法可想。”朱老师想,继续看那篇作文:“要不然呢,我喜欢看看窗外风景。八号风球下的海真有气势,真美啊!”

    看到此,朱老师不能不翻看写这篇作文的学生的姓名了。一看,是洪成平的。他记起了,他的家住在浅水湾畔那一列三四层高的别墅群之中。「我该给他打几分呢?」朱老师知道洪成平的父亲并不好惹,常为儿子学业的恶劣怪罪老师。

    继续读下去:“八号风球下的窗外风景,雄壮美好!”刚读完这一段,朱老师抓笔的手停在半空,就听到楼下妻儿凄厉的尖叫,他看到窗外,泥坡向下塌去,一股很大的泥流迅猛地朝自家滚涌而来……。

 

            东瑞逸思小小说·转角照相馆

 

    晨风刮着,落叶在地面上滚动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这一区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唐楼。前面一条大马路,尽管属于双层路,但行人稀少,大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大约在中段,有一条横街,密集并排着一列都是五六层高的唐楼。唐楼窗外,架满横七竖八的晾衣长竹竿。横街偶然有一两只流浪狗走过,对空乱吠几声,之后,就静得犹如死寂的墓地。

    那照相馆就在大马路和横街交界处的转弯。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馆主干脆就将它命名为转角照相馆。木门很残破,除了馆主上班,每天发出悉悉索索锁匙钻锁孔、然后「咿呀」的一声的开门声,到了一天将尽、再次重复之外,不再有任何其它声音了。

    最令人销魂的是傍晚时分,太阳的余辉照在转弯照相馆外面的橱窗,反射出残黄的余辉,与橱窗内泛黄的、四角卷起的旧照片相得益彰,构成一种天然的怀旧色彩,也慢慢地退出人们的视野了。

 

    照相馆的丘老板今年已六十岁。老伴在十几年前离世时,他失去了一个好帮手,加上生意清淡,本来就要把照相馆结束掉,但他舍不得,就这么保持到现在。尽管已几乎没有甚么生意,他还是准时每天早上九点就到照相馆上班。储蓄的老本快要吃光了,一年前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将六楼的居屋卖掉了。唐楼不值多少钱,他完全明白,但也可吃它几年吧。过几天就是交楼的日子。他就要搬到照相馆来住了。

    新儿不久就要三十岁了,当年他读到高中就读不下去,既然对厨艺有兴趣,就把他送到厨艺学院学做厨师,还没毕业。丘老板想,这家照相馆留传给儿子不现实也不合适,会害死他。何况十几年前他就已多次激烈地劝老爸将它结束,他就是不肯。儿子的话如今还在耳际响着:爸,照相技术大革命,数码机越出越新,照相馆行业这十年来像骨牌连续倒下的效应,在我们这个城内倒闭了几十家。如今人人都是摄影家,人人玩自拍。连做证件的相片、全家福的照片都是自己拍了……谁还上我们照相馆照相!照相馆怎么可能还会有生意!……在事实面前,他无法和儿子辩论,是的,早就该结束了。只是四十年来的感情,这儿的每一件过时的工具,包括那些老爷摄影器材,甚么蒙头摄影机啦,打光伞啦,老爷椅子啦……都像有生命似的,令他十分留恋、不忍遗弃。记得六十年代末期,他从父亲手中接棒时,父亲就跟他说起转弯照相馆的「威水史」—照相馆拍得最多的是全家福。但有一次,一位父亲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女孩来此拍合照,他将洗出的相片贴在橱窗里,大约一年后,一个电影公司的老板走过,看中了女孩,联络上父亲,从此,女孩被发掘出来做明星还频频获奖,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还有一次,也是一个女孩,不过这次是由母亲带着,年龄更小,约是八九岁光景,拍的是个人照,父亲拍得很满意,见女孩天真可爱,将她的大头像贴在橱窗内,一个著名导演走过,被女孩的笑容吸引住,也走进照相馆,要求见见女孩的母亲,想邀请小女孩做一部电影里的童星。从此,小女孩成了著名的童星,演戏一直演到成年。父亲说,他仍记得,母女家庭经济不好,取像付款时还要求优惠些呢。两件新闻在报纸上刊登后,非常轰动,一时间,不知多少做明星梦的少女争先恐后到与「明星」有缘的转弯照相馆拍照,并要求父亲相片洗好贴在橱窗内。那几年,照相馆的生意如日中天,转角照相馆的业务处在最顶峰,不知有多少人跟风,也开起照相馆。「甚么生意、行业都是有起有落的……你要坚守着。」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没想到从父亲那里接过手,竟也四十年过去了。他苦苦支撑到现在,已没有退路了,连住屋都卖掉来贴生活费了。儿子的学费他仍在负担呢。

    看报纸看到一半,丘老板打起盹,想的竟都是这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

    中午,他叫外卖,一盒饭不过二十元,他也分两餐吃,留一半给晚餐。他将二十元纸钞交到送饭的小伙子手中时,还多给了一只二元硬币。小伙子将二元搁在台面上不取。他问:「甚么时后搬下来?要帮忙吗?」他答:「后天,家具基本上都不要了。一个小衣柜,较重,帮帮我。其它我一个人就行了。」小伙子问:「阿新毕业了吗?听说在拍拖?」「再过一个月就毕业,打算一年后就结婚。」小伙子在破沙发上闲坐了一会,与丘老板相对无言,站起,向他告辞走了。

    住处卖掉后,小新也跟着老爸,在照相馆打地铺。

    父子俩夜夜沉默。父亲不能给儿子留下甚么,心中有愧;儿子学艺未毕业,无法供养父亲,内心也感隐痛。他说:“儿子,我没甚么给你做结婚贺礼,照相馆以后你把它卖掉吧。”小新心想:「这偏僻地方的唐楼能值多少钱,照相馆又那么小。」但他没说出来,怕伤了父亲的心。

    一个午夜,丘老板睡不着,摇醒儿子:“帮爸爸拍一张半身照。”小新感到突然。数码机,一部两万多元的,他玩得出神入化,而五十年前的、仍要用黑布盖头的老爷机大家伙,他就不知所措了。老爸如此这般教他,小新很快上手拍了一张。

    照片中的丘老板,精神奕奕,露出丝丝忧郁中的淡淡微笑。这是丘老板一生中的第一张相片,也是他最后一张头像。因为一星期后他心脏病发,突然去世了,相片成了他的遗照。

 

    丘老板死后半年,他接到爱护文物事务署的署长的电话,约他商谈有关收购「转弯照相馆」的事宜。他们开价一千万,修葺后会向公众开放,他们认为像这样的历史几乎将近一百年的古董照相馆,在现代都市里已很少了。在我们城内,也仅此一家,观赏价值很高。小新认为对文物的保存和流传有益,没有异议。

    这样,父亲对他的结婚贺礼,除了一个新楼的海景单位外,还有一场盛大体面的婚礼晚宴。新婚夜,他愧悔交织,流下了男儿泪。

 

              东瑞逸思小小说·吱喳鸟语

 

    吱吱和喳喳是两只好管闲事的麻雀。

    这一个清晨,晨曦未露,天色在黑暗和黎明交错间,牠们飞到一幢大厦的十楼某单位窗台上,就在那儿探头窥望,吱吱喳喳起来。

    窗内是一间房。

    房内有张大床,此刻被单起伏如浪。

    看得两只麻雀面面相觑。不一会,有一男一女从被单钻出来,皆赤裸着上半身。女的头发散乱,面颊微红,男的喘着大气,点燃一支烟。

    这个男人好面熟。吱吱说。

    你真健忘!不就是前晚我们在春风邨A座八楼窗口看到的那个男人吗?喳喳说。

    你的记性真好,不错,正是他!吱吱说。奇怪,他们人类可以一夫多妻的么?

    喳喳摇摇头,道:没有的事。他们仍实行一夫一妻制,但男人好色,喜欢偷偷摸摸,多搞几个女人嘛。这女的就叫仙蒂。

    吱吱此时突然用翼遮住了喳喳出声的嘴,悄声道:小声一点,他们说话了。我们偷听一下,他们说什么。

隐隐约约的声浪从窗口传来。

    女人说:你这样不公平,只在我这儿度一夜,天一亮就拍拍屁股走,回到你老婆那儿。你把我当什么?你不下决心离婚,休想再碰我。

    男人不断地如对小孩般哄她:别闹别闹。你老公随时飞回来,我不走行吗?离婚只是迟早的事……天地良心,你摸,你摸这儿,我真正喜欢的只是你!

    男子边说边将身旁女人的手抓住,放在心口上,拍了两拍。女人破涕为笑。

    吱吱掩住嘴笑:好肉麻。

    肉麻的不止此桩,这男人我熟,每次我飞来飞去觅食,总遇上他。他最近跟兰丝走得火热,明天,我带你到兰丝窗口看看。喳喳说。

    吱吱喳喳飞走了。第二天中午,牠们已落脚在梅花花园B座F室的窗台上。两个多管闲事的小雀密切地注意室内动静。

    叮当一声,兰丝去开门。果然又是昨天那个男人。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男人向她大吐苦水:我老婆不了解我,和我没有共同语言。这一段婚姻我真后悔啊。边说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女的取纸巾给他揩抹。

    讲了一小时,男人眼神含情脉脉地痴望女子,声音颤抖:丝,那么孤寒,吻一下也不给吗?兰丝趋前,因同情他而让他湿吻,岂料男子动舌之外,还动手,拦腰抱起她,走向房间,将她摔在床上……

    吱吱不好意思看,道:喳喳,他们人类真粗鲁。想当年,你追求我时,还嘤嘤地向我发出春情发动的讯号,我才对你以身相许……啊,这男人半欺骗半强迫地……

    喳喳摇摇头道:今晚回家,他又摇身一变是他老婆的好丈夫了……吱吱心寒欲哭:人类啊人类……喳喳说:连我们没多少肉,他们也不放过哩,说炸起来又香又美呢……。

 

         东瑞逸思小小说·金厕所和半世纪唐楼

 

    李成今天上班,见到公司厕所的装修完成了八成,喜孜孜地想:再过一个多星期,门市部的这个金厕所一旦完工、对外开放,必然是客似云来、门庭若市,进珠宝店的顾客肯定会增加几倍。公司的生意向上翻几翻的话,老板应允的年底加薪许诺也就会实现,想到此,不禁乐得笑出声来。换上公司制服,冲杯咖啡呷了两口、就到一号柜台。美莉早在岗位上,手上抓着一张报纸看得入神。上午十一点的光景,店铺刚开门,不会有甚么人来。美莉指着报纸全版大广告,李成看了一眼,赫然是自己公司“金厕所”的宣传广告。他吐了吐舌头:“哇!这要多少钱!”美莉说:“全港就数这家报纸广告费最贵!”李成问:“多少?”美莉说:“我估计没有十万,也要七八万吧!”李成又吓了一跳,心想公司提薪一年仅一次。每次都只是几百元而已;而宣传金厕所,却那么舍得,用最大的手笔!美莉继续说道:“上次我老爸去世,讣闻登在报屁股,只有半个巴掌大,就要六七千块。”李成说:“接连刊了一个多星期哩。”美莉说:“黄金假期马上就到。那时外地游客多,这儿的金厕所会被作为重要的参观景点,不知会带来多少生意……”

    下班了。李成照例到只有约五分钟路程的街市买菜鱼,带回家,交给母亲。

    母亲虽然身体还硬朗健康,就是为住屋的问题担忧、每天唠叨个不停:“阿成!今天还是没消息?听说住客要联名写信给……”李成摇摇头:“报纸都报导了,看来不会那么快。”“报导?怎么说?”“还不是说,整修、拆迁还是整修后作为半世纪前的旧唐楼,供人参观,上头还是意见不统一,争论不休。”母亲摇摇头不屑地道:“有甚么好参观,那么残破。我宁愿拆迁安排我们到政府公屋住。每天上下楼梯爬动,辛苦还没甚么,墙上已出现好几道很大的裂痕,台八号风球时整栋楼感觉在摇动,才最叫人感到恐怖!”

    吃过晚饭,李成下楼到药房为母亲买胶贴。她切菜时伤到手。这一区很方便,上班、街市、超市、住家都只有几步远。他任职的珠宝店就毗邻他所住的、高达六层却无电梯的唐楼。只是珠宝店位于新落成的商场大厦,六层唐楼孤独地矗立着,像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孤独寂寞老人,辛苦地支撑着,不知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去。夜晚,唐楼那些变形的窗户透出暗淡的黄光,有几户窗外架着的长竹竿,晾着的睡衣花裤正在夜风中飘动。他看到六楼窗户母亲的身影。望着旧楼,不知怎的,有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

    一星期后,也许听到这唐楼住客的意见多了,唐楼内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权威人士来调查和登记,户外,街头行人看到唐楼外墙开始有好几枝粗大的铁枝架着,但久久再也不见动静。

    半个月后的黄金假期,是珠宝店职员最感兴奋的一串日子。耗费巨资的金厕所终于完工。老板择吉日特邀名流富豪来剪彩后,当日就开放给公众参观了。适逢这一天是游客到香港的高峰期,珠宝店被挤得水泄不通。一般游客进来都是成团成团的,其中有不少是大豪客,一出手就很惊人,几万元已是小意思,最豪迈的是几十万交易。金价高涨,几十万也看不到多少东西。进来的顾客都要先参观金厕所,看得眉飞色舞,啧啧啧声远远近近不绝于耳;也必然要在门市选购一番,生意好得不得了呀。每个职员都眉开眼笑,每个顾客都满载而归。

    一个星期内,珠宝店都是出于“金厕所”的效应中。摸摸那些“如假保换”的冲水马桶的盖子,沾染一些“金气”,都被认为很有福气。最值得一提的是老板还别开生面,搞大抽奖,幸运儿只有一票,允许他在特定日期时间入内放“金色炸弹”,据说“金桶收金蛋”,身价无比高贵云云。

    热潮并非一阵风,过后就静下来:几个月来,因为珠宝店设有千万元打造的金厕所作为生招牌,海内外的游客都闻风而至,生意保持相当的高额。

    中午轮休,李成和美莉到马路对面的茶餐厅吃午饭。望着那浑身铁架架着的六层唐楼,美莉问:“通知搬迁?”李成说:“不知道。”

    那一天正好是金厕所开放一个月,也是出粮日(领薪日)吧,老板决定为全店员工颁发奖金。李成领到五千元,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时,就听到轰隆隆一阵巨响,店铺地面突然强烈地震动,全店的人以为地震发生,都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从店内跑到人行道,看看发生了甚么。李成也不例外,在人行道上左右张望。

    刚领了奖金、浑身兴奋得热血沸腾的李成,血液即刻迅速凝结为冰。

    他看到,自己家所在的唐楼,整栋楼在几秒之间全塌下来,成为一堆废墟,情状极为恐怖,瓦砾中彷佛听到小狗的凄惨呼声,而废墟堆积如小山,一片死寂;李成在霎那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东瑞逸思小小说·父亲回家

 

    捧着那一罐骨灰,犹如与阔别三十余年的父亲拥抱,他一点都不拍。

    在海关,骨灰与装着它、保护它的公文包一起过黑箱检查时,他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会被截住,因此,还没等出入境处的海关人员喊他,他就先乖乖地将公文包提起,走到海关跟前的长枱上,从公文包内取出卫生署开具的准许证递过去。那人看也不看骨灰罐一眼,只是将文件细读了很久很久。终于放行。怕甚么怕!又不是毒品、违禁品或其他甚么东西呀。他在心中默默地想。

    前天,将父亲的骨灰从庙里领出来,他就为怎样放置它而伤透脑筋。骨灰,酒店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带入,但他们很忌讳。他也不愿想那么多了,骨灰装在公文包里,进酒店的时候,照样将它放在检查枱,警卫提了提,好沉,但也不问是甚么,一样放行。在酒店房间,朋友说,今晚它将与你过夜喔,问他怕不怕,奇怪,怕甚么呢?正如中国人每家每户都要祭拜祖宗一样,骨灰与遗像没有甚么不同呀。那么,上飞机时,好不好装进皮箱拿去托运呢?朋友说,不迷信的话,其实也没甚么,只是,将“父亲”(准确地说,是“父亲的骨灰”)装在皮箱里,主要是担心不担心父亲受委屈而已。如果没有这种担心也就不要紧。但他反复想了很多,万一装在准备托运的大皮箱里,托运被发现,又要开箱取出来,岂不是很麻烦吗。最后,他决定将骨灰随身带。无论如何,这才是上上策。「骨灰要亲自捧在胸怀里。」—这是中国千余年来孝子贤孙的传统名言。

    终于进入机舱了。

    按照以前的惯例,他都是把公文包放在脚下,因为他乘飞机时通常都会把一两本书放在公文包内,方便旅游途中取来看。一想到如今带着父亲,他认为让他委屈在地上那是太大的不敬了,于是,他一反常态地捧住,双手将骨灰高举过头,推进上面的行李舱。伸头看一看左右没有甚么可能会压坏它的重磅行李,他才放心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飞机在转身,准备起飞。

    想一想父母大半辈子聚少离多,不禁黯然神伤。那时候他还小,不知道生活的艰辛。父亲从家乡金门出洋到南洋后,娶了母亲,就只身当海员行船去了。很久才回来一次,又匆匆走了。后来。他们举家搬迁到大城市,父亲到外岛采购椰干,用船载到大城市卖。依然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儿女们一个一个接着到香港读书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突然逝世,母亲坚强地处理了他的后事,还处理了他生前还没处理完的生意上的事。当时由于儿女读书请假和办手续不便,没办法回南洋奔丧,母亲由亲戚帮忙,将父亲安葬在南洋,一个人投奔安家在香港的儿女去了。

    飞机的轮离地,向天空冲刺。声音轰然。

    与父亲的安息地一别就是三十几年。母亲比父亲多活了三十几年。父亲安息在南洋的土地上,也寂寞地躺了三十几年。儿女们只要飞来南洋,都会到父亲的墓园向父亲烧香祭拜。母亲晚年生病时,预感到来日无多,交代他们,希望儿女到南洋,雇人将父亲的棺材挖起,遗骨运到火葬场,焚化成灰。然后将骨灰运回香港,和她的灵位及骨灰放在一起。当时,他和兄弟姐妹商量的结果,是仍活着的母亲与去世了那么久了的父亲,虽然遥居两地,但几十年来儿女生活工作身体都相安无事,说明父亲的风水还不错啊,就不要搬回来了。维持现状,不是很好吗?母亲也不固执,也同意了。

    空中小姐送来擦手的热毛巾。他擦了擦,继续闭目假寐。

    眼中不知怎的,出现了母亲临终前的情景:约有二十几个儿女、孙子围绕在母亲病床的四周围。母亲去得十分安详。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母亲最后的拥抱。想想父亲,离世时居然无任何子女在一侧,那是太寂寞和冷清了。一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又提到了父亲的墓,说是年代久远,墓碑上的刻字红漆已剥落不能辨认,要修一修了。乘着母亲离世百日后的一次集体祭拜,子女们商量后决定将父亲的骨灰取回来,和母亲的摆在一起。父亲和母亲生前长期不在一起,就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圆吧。

    开始送飞机餐了。

    他吃过,要了一杯咖啡,看了一会报纸。随意漫上来,闭眼,又看到了挖棺那一天,午夜四时许,他们就来到了墓地。协助挖土的四个工人也很早就来到。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遗骨不能见光,故要赶在太阳升上来前完成挖棺程序。没想到一切都很顺利。连火化时间算在一起,未到上午九时,已完成了必要的礼仪和程序。父亲的骨灰装在罐子里,由他捧着……

    飞机终于着陆了。

    父亲终于回家了。

    几天以后,他们兄弟姐妹来到父母的灵位献花祭拜,在焚烧的香烟的缭绕中,他们打开一个小窟窿,看到了长期别离的父亲和母亲的两罐骨灰并列而摆,感到一阵阵欣慰,一个个流下了温热的泪水。

 

           东瑞随笔: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我写小小说自七十年代初移居香港开始,当时没有什么文体意识。有的报纸副刊设有公开栏目,要求写些有情节的精短故事,欢迎自由投稿,我就那样把稿件投去了,多数是一些小故事。当时怀着对写作的浓厚兴趣,发表后又有一点稿费的目的来写,作品质量当然不高。随着大陆、海外小小说风气的吹拂,报纸副刊为了吸引读者,纷纷设立与小小说有关的栏目,如“极短篇”、“一日完小说”之类,或者是自己投稿,或者是应报纸编辑之邀,我写得很多很勤。我们协助友人的绿州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香港小小说选》,和夫人瑞芬在1991年创办“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之后,我们还编选出版过一本《香港作家小小说选》,两本书都深受欢迎。我本人写得比较勤奋。陆续结集成书。例如,1991年新加坡为我出版《尘缘》,1992年获益为我出版《都市神话》等。

我对小小说的创作,在文本意识上比较自觉,是在1996年11月在泰国曼谷参加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之后,阅读打量中外名家的小小说和有关论文,以及此后参加每一届研讨会与海内外小小说作家的交流,大大鼓舞了创作小小说的热情,从此笔耕不懈。为了在香港推动,我们在十几年年和志同道合的文友组织香港华文微型小说学会,编选出版了好几本群体选集。

    创作小小说三十几年,我总共出版了12本小小说单行本,写了约千篇小小说。我很赞同杨晓敏先生将小小说作为“平民艺术”的说法,主要是他篇幅比较短,容易为大众读者读到、读完。因此它有很强的生命力。虽然传统上和习惯上看一个作家的额成就主要是看他的长篇,但历史上其实也不乏有写短篇、小小说而取得巨大成就的作家,如鲁迅、莫泊桑、契科夫、奥亨利等等,再说小小说字数收到限制,创作的难度更高。长篇篇幅不限,写作从容,靠的是生活经验、特别的技巧,回旋的余地很大。不想小小说的构思要求那么精巧,语言那么精炼,小小说有点像写现代法律诗,其实是受到束缚的。

    由于文学创作都是业余的,而且我写作的文体包括散文、评论、短篇等类,无法全日式创作小小说,唯恐要写的小小说题材在忙碌的生活与工作节奏中消失无踪,通常我会记下那些在灵感一刹闪光而捕捉的、在记忆深处一直储存的题目,有空时就不断思考如何下笔。我觉得可以写的题材是很多的,最困难的是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式,即“怎样把它写好”,写得精彩,吸引读者看。我期盼能用非常精炼的语言,通过精巧的构思,表达一种精深的意思,即深刻的思想。酝酿越久,精彩度越大,有点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生一个非常精致的幼婴,令人摩挲而爱不释手。我有本书《小站》,里面的51篇小小说几乎都是如此产生的。我觉得小小说文体有优势有特征有生命力,但也有缺憾不足,但它的群众基础广泛牢固,值得坚持和推广。

    虽然获得过中国郑州小小说节颁授的“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我的小小说集也出了12种,但我希望继续努力,写出更多的小小说精品。

 

作者简介

    东瑞(中国香港):原名黄东涛,祖籍福建金门,现居香港,任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总编辑,香港作家协会秘书长、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出版有《天使的约定》《为何我们再次相遇》等作品集多部。曾获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

 

            香港小小说领域的现任“掌门人”

                                                                  杨晓敏

 

    人生的成功,无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通过个人的努力奋斗,让自身的价值得到最充分的展现。这一观念为西方社会普遍推崇,观看好莱坞大片,经常可以闻到“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第二种,以一己之力,促成更多人的成功,同时在此过程中实现自我的价值。这一观念比较容易受到东方国家尤其是主流思潮的欢迎。但是,芸芸众生,真正凭这两种方式“成功”的,也只是少数,若两者兼而有之,便更是凤毛麟角了。放到文学界来讲,既有非凡的创作才情,又兼具公益事业心,能够数得着名字的也寥寥无几。在我看来,香港作家东瑞,应属其中之一。
    东瑞,原名黄东涛,1945年出生,祖籍福建金门,1969年毕业于华侨大学中文系,现任香港获益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香港微型小说学会会长、香港作家协会秘书长。东瑞是香港文坛的多面手,小说、散文、儿童文学、评论等多有涉足,他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几十年笔耕不辍,出版各类作品集总计过百种,在香港文学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更为关注东瑞的小小说创作。据我所知,香港地区有成就的小小说作家达数十人,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包括刘以鬯、林荫和东瑞。这其中,东瑞创作勤奋而多产,先后出版了《尘缘》《都市神话》《逃出地狱门》《朝朝暮暮》《东瑞小小说》等小小说集十余部。作为一位成熟的小小说作家,东瑞有着较为自觉的文体意识,但在内容与形式上不拘一格。对他的小小说进行集中阅读,我们很难以某种风格或某类题材来对其创作进行概括,但细细品味,依然可以领略到他某些较为个性的创作追求。
    东瑞早年一度生活在香港社会底层,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这使得他的小小说创作取材广泛,其中多以写实为主,具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性,如《八号风球下》《老屋》《她的爸和妈》《天王车站》等作品,就是一幅幅香港社会的“浮生百态图”。《八号风球下》是东瑞小小说代表作品之一。台风突然袭击香港,连夜批改作文的朱明生老师遭遇了木屋被泥石流卷走的悲剧,而深居别墅的富豪之子洪成平却在作文中大肆抒发八号风球下的兴奋情绪:不用上学,还可以欣赏到风暴来临时大海的雄壮气势和窗外的美好风景。这是一个有着复合主题的作品,社会的贫富悬殊越来越大,孩子的教育问题日益凸显,自然灾害与精神贫瘠同样可怕。在一千余字的篇幅里,作家独具匠心地将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面对台风,两种不同的人性展示,两种不同的命运结局,以强烈而冷酷的画面对比,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震撼。这篇作品构思巧妙,立意奇崛,曾入选多种权威选本,与刘以鬯的《打错了》、陶然的《美人关》等作品一起,代表着当代香港小小说的创作高度。
    有人说,小小说是文学艺术的“轻骑兵”和“排头兵”,指的是它能快捷、敏感地反映社会和民生热点。东瑞的很多小小说能够直面生活,时代气息浓郁。如《90分》中对“新移民”的同情,《大相片和小热狗》《豪客》对物价和房价问题的关注,《相逢未必能相见》写到了“非典”中的温情,《信箱》里关于网络对亲情的冲击,等等,弥漫着强烈的现实穿透力和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
    除了以现实为主的创作,近年来,东瑞也在小小说的内容和形式上进行了多种尝试,如《古迹》中古今交织的大胆想象、《你还不满意什么?》片段式组合的巧妙运用、《一双绣花鞋》里多种叙述的混用与夹叙夹议的叙述话语等。东瑞的小小说作品揭示了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的生活真相,倾情讴歌了现代商业社会里多种形态的人情美和人性美,批评了现代商业社会里表层和深层、个别和类型的人性丑。他主编、出版中国香港以及东南亚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小小说作家作品专集在30部以上,还常到香港各中小学举办小小说创作和欣赏讲座,促进教育、出版和小小说的结合;他组建香港的华文小小说学会,团结和培养了香港的小小说新人;他从精神、物质多方面扶持印尼等地的华文小小说创作,在东南亚的华文创作界享有极高的声誉。
    东瑞的小小说秉承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其创作与香港小小说的发展基本同步。不过,相比较文学创作的个人成就,东瑞对小小说事业的热爱,与他身上所体现的公益事业理想,更让人油然生出敬意。
    东瑞认为,小小说这种文体短小精悍,意蕴深刻,很适合节奏紧张快速的香港社会。十余年来,东瑞为香港乃至东南亚小小说的繁荣发展推波助澜,做了一系列成果显著的工作:1991年,他偕同夫人蔡瑞芬女士共同创办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至今已出版《香港作家小小说选》等数十种小小说精华本或个人专集;由其主编的《青果》,广受好评;在香港中学生中推广小小说阅读和写作,近年来又经常受邀到香港中小学讲座,使小小说成为香港中小学校推广文学欣赏与创作的重要文体;2001年,他参与组织成立香港华文微型小说学会,后来又促成学会参与组织多届全港微型小说大赛和世界中学生华文微型小说创作大赛;他关心、提携小小说创作新人,为香港及东南亚诸多小小说作家作品集的出版尽心尽力,并欣然作序予以推介……十几年来,为了一种新文体的成长,他以一种固守的姿势,行走在香港的小小说大地上。以他在小小说创作上的孜孜不倦,以他为小小说事业所做的努力及贡献,以他在东南亚华文小小说领域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称东瑞为香港小小说领域的现任“掌门人”,亦不为过。
    东瑞是香港文坛重要的作家,十多年来坚持扶持香港本地的中文作家,出版青少年读物,为香港社会的文化事业尽职尽力,深受香港社会广泛赞扬。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也因“热切关心社会下一代的文化素质,全力出版以青少年为对象的书籍和刊物,出版社免收稿费,为社会服务机构刊物撰写专栏文章,并经常到学校及社团,为家长及中小学做‘亲子阅读’‘读书与写作’的讲座,关怀下一代心智的健康成长”而获得香港特区政府授予的“商界展关怀”标志公司的荣誉。
    2007年5月,东瑞与夫人蔡瑞芬,还有来自异国新加坡的黄孟文、希尼尔,印度尼西亚的袁霓、陈德胜,马来西亚的朵拉、小黑,美国的穆爱莉等来到河南郑州,参加第二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这是我与东瑞的第一次会面。我陪同他们参观百花园杂志社,并向他们了解东南亚华文小小说创作的情况,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在杂志社门口合影留念。会后回港,东瑞热情洋溢地写了一篇随笔《来到金麻雀的故乡》,他说:“当我们看到一批批小小说作家从(开幕式暨颁奖晚会的)舞台远处向观众走来,踏上的竟是长长的红地毯,并挥手向我们致意时,更有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而在文章结尾,他这样形容那次的郑州之行:“我们淡忘了白天的酷热,心头只觉得一片清凉,看到无数的金麻雀在这小小说故乡的上空飞翔,凝结成我们文学之旅中最美丽、也最难忘的图画。

    东瑞近两年来的小小说创作有了长足的进步。他之前的小小说作品聚焦于香港平民百姓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以及现代商业社会里的人性扭曲与变异,以社会写实为主,具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性。而近期的创作更具历史的纵深度和厚重感,对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在转型期里的“最后一个”形象,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体验和审美发现。他的小小说包含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意蕴,为我们勾勒出香港各个生活层面的真相和本质。

 

    ----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东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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